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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不希望被看到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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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他不小心碰倒架子,引发陈锐的歇斯底里,白河景早就起疑心了。此刻侧耳倾听,寂静的夜里只有陈锐隐隐的呼吸。他在鼻塞中沉沉睡去了。白河景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芒,查看放满笔记本的架子。有速写本,也有笔记本。他从最下层抽出一个硬皮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盖着一个红章。苍北初中三好学生奖。原来是陈锐初中的好学生奖品。白河景翻开第二页,顿时眼前一花,第二页开始,密布着稚嫩的笔迹和日期。

原来是他的日记本。怪不得这么出力保护。白河景将笔记本放回去,又抽出其他几本,一一查看,原来这些笔记本都是按照时间摆放的日记。白河景轻轻笑了一声。陈锐对日记的态度像小学生。

他本想回到沙发上继续躺着,转念一想,陈锐不能说话,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朋友。日记本几乎是他唯一的宣泄渠道。或许上次陈锐保护日记,就是保护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白河景抽出第一本,借着手机的光开始阅读。

陈锐的字非常容易辨认,初中的字就有了现在的雏形,而且文笔流畅。白河景几乎意识不到这是初中生的日记。陈锐大段大段地描写校园。原来他初中就住校了。那时候大姑父的妻子还不是朱春月,是一个叫周韶华的女人。陈锐对她直呼其名,显然不太喜欢。他清楚周韶华和大姑父是导致他哑巴的罪魁祸首。主张他住校的人也是周韶华,理由是学校能替她照顾陈锐。陈锐的同学并不善良,一直管他叫小哑巴。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同学会模仿他啊啊的声音。后来有个名人叫ayawawa,于是陈锐在班级里的外号也变成了啊呀娃娃。他非常讨厌他的同学,也讨厌这个外号,初中就有女生给陈锐递情书了,却在情书里没脑子地写,你不能说话的样子像洋娃娃。陈锐洋洋洒洒地骂了她好几页,根本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上了高中,周韶华的名字悄悄换成了朱春月。尽管他不喜欢周韶华,但大姑父和周韶华的离婚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尽管这个家庭是破碎的,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破碎,能勉强维持这种残破的生活;二度离婚将好不容易形成的完整再次摔碎,从陈锐体内硬生生地拔出残片,让他去习惯新的破碎的家庭,陈锐高一,朱春月刚刚二十岁,只比陈锐大四岁,怀着孕,在家里摔锅摔碗,闹得不可开交。陈锐非常讨厌朱春月,但照顾孕妇的责任一点点出现在他肩膀上。初中的功课尚且能靠小聪明对付过去,高中的功课就要全力以赴,他的成绩一度在班级排中游水平。这件事对陈锐来讲简直是灭顶之灾,朱春月倒是很高兴,和他说了好几次,念不了就别念了。高中辍学也能养活自己,最好和她一起生活。

纸页上有水滴洇开的痕迹。白河景起初以为是陈锐不小心在笔记本上滴了水。当他翻过一页,看着陈锐因激动而凌乱的字迹,他忽然意识到陈锐在哭。高一的陈锐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白河景回忆着自己的十六岁。那一年,他被白先生放逐,满怀着怨恨和恐惧,独自一人来到苍北。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孤单最愤怒的人。

他抽出高三的日记,毫无预兆地看见了他自己。陈锐以焕然一新的笔调描述着那栋四层小楼。仿佛鲤鱼跃龙门般,来到了人生的新阶段。原来他早就知道白先生出钱让他搬出来住是为了教育白河景。陈锐在日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太子”。「太子陪读」,陈锐这样形容自己,「太子陪读也没什么不好,照顾太子总比照顾朱春月要强。三舅跟我说,二舅非常非常头痛,更像电视剧里的纨绔太子。我有很多同学和太子一样,每天不学习,精研吃喝玩乐。我想象着和他们相处,大概是不行,我没法教育他们。三舅跟我说,高考优先,尽力就行。」

白河景颤抖着手翻过一页。他忽然有点不敢看。但陈锐的字清楚无比地映入他的眼帘。高中的字体,他已经看过千万遍了。

「高三比高一多一节晚自习。我以为太子早就离开学校,但我看到他们教室还亮着灯,鬼使神差地过去看一眼,他竟然还在教室里。坐在班级最后一排,望着窗外发呆。我在后门看着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我们也已经认识了很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弟血脉?我坐在他旁边,他没大喊大叫,也没破口大骂,而是客气地问了我一些问题,好像对我也很感兴趣。和他说话毫无陌生感,仿佛我们认识了很久。这体验很古怪。我从来没和别人这么自然地交流。」

陈锐不仅写他,也写高三。高三很辛苦,卷子很多,课业压力大,心情不好。但白河景渐渐占据了主要的篇幅。“太子”比高三更让他欣喜和苦恼。“太子”不听话,很烦人;“太子”太亲近,很惊人。

「原来兄弟可以拥抱。」陈锐不胜惊异地写,「他抱上来的姿势太自然了。在意识到之前,已经被他抱住了。从来没有人抱过我。我一动都不敢动,心里无数念头此起彼伏。原来被人拥抱是这种感觉。原来兄弟可以这么亲近。原来世界上存在一个人,他不讨厌我,也不害怕我,甚至会抱我。太子好像很怕一个人睡,总要和我挤在一起。他的头毛茸茸地拱在我怀里,非常像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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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养过狗,只是一种直觉。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轻易地依赖别人,尽管我和他只认识了几个月,他竟然在我怀里睡着了,还睡得很沉,也像小狗。在觉得他不可思议的同时,我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原来,被亲近是这种感觉,我大胆地定义这种体会是温暖,也可能是信任。他的温暖照在我身上,从我这里形成一个漫反射,我看到周围亮起的光,才知道自己的存在具有实体。但光源来自太子,要归功于他。课间操时我看到他抱着他朋友。不管他独自坐着,还是抱着别人,都是很自然的事。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白河景给他买了很多速写本。陈锐非常感激。白河景不知道这份小小的礼物能让陈锐这么感激。尽管陈锐很困惑,为什么打闹着白河景就不理他了。

「太子送给我非常多的速写本。又一个“第一次”发生了。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太子觉得我写字太小了,他看不清,给我买了特别大的本。我看到他交钱,实在太破费了。但是太子不允许我谈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他。他似乎不觉得我不能说话是一件需要小心翼翼避讳的事,而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短板,一个速写本就能把它垫高。我说谢谢,他竟然打我。是开玩笑的。我从没和别人打闹过,也试探性地打了他。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大概打闹还是太过分了。我想跟他道歉,顺便把没拆封的速写本退掉。但是太子拒绝了。我不知道怎么做好,我不想因为这几个本子失去他。尽管他是太子,但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白河景翻过一页,屏住了呼吸。大姑父知道陈锐和白河景关系好,又认为陈锐奇货可居了。他将陈锐带走,目的是逼迫白先生和白三叔出钱。那时候大姑父欠了钱,不敢在家,把朱春月留给陈锐。陈锐几乎完全变成了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非常讨厌这份责任,更讨厌朱春月揩油。和朱春月住在一起让他想死。他大段大段地回忆白河景,回忆和白河景一起住的时光。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发出惨淡的白光。白河景几乎要看瞎了,眼睛酸痛充血,但他不舍得松开。他又翻开一本,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他看见了自己,这是陈锐第一次在日记里写他的全名。

「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混乱的一天。白河景表白了。他说他喜欢我。从来没人说过喜欢我。我真希望他是开玩笑的。但他看上去不像,认真得不像表白,而是必死。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的问题。但是他的意思显然是,如果我拒绝他,那我们以后连普通兄弟都做不了。他是同性恋吗?我身边竟然生活着同性恋?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喜欢我什么?我也喜欢他吗。我确实很喜欢他,但我更喜欢现在的状态。他说他喜欢我,如果我拒绝了,我们还能这么普通地相处吗?」

「…发生了一件非常非常震撼的事。白河景叫我一起看动作片。我以前只知道这种片的存在,但我没看过,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能看。可是白河景打开电脑就能看。而且是男人和男人的动作片。居然有人会拍这种电影。居然有人把它放出来。原来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做爱。每次和白河景在一起,都会冲击我的三观。我的目光无法离开屏幕。白河景坐在我旁边。他的目光滚烫滚烫,电脑里播放着性爱录像,旁边的白河景有相同的眼神。我强烈地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但我不知道,他是想对我做录像里的事,还是想让我对他做录像里的事。他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对弟弟做这种猥亵的行为。很快就不用多想了。白河景抱上来。原来我是被做的那一个。我不感觉恶心。这种认知让我更害怕了。白河景抚摸我,亲我。能想到的部位,想不到的部位。我不该写这些,这是我和他的罪证,思来想去,我还是想写下来。因为我写不出当时的状态。那是一种只在当时当地当下的状态。没有人能用文字还原烟花。我满脑子都是肮脏的念头。白河景吻我,我以为会很恶心。但是我竟然完全不觉得恶心。因为我几乎要被他眼睛里的爱惜灼伤了。嘴唇忽然很敏感,时至如今,才发现自己长了一张嘴。他先亲了我的嘴角。好会。不愧因为谈恋爱被转学。他托起我的下巴。我又觉得自己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他嘴唇碰到我的嘴。我非常惊恐地发现。嘴唇和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我在回吻他。我都不知道我居然会回吻,白河景把我按在床上,没有被他按在被子里,我不会知道那种感觉。好像在期待,全身都在期待。他双手撑在我的脸两侧,吹息喷在我脸上,一条腿跪在我敞开的腿中间。刚才的录像回荡在我脑子里,我们随时都可能跨过那一线。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准备好。如果我们——如果我们——总之,如果我们——会发生什么?白河景对我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事是讨厌的。我可能是疯了。难道我也是隐藏的同性恋?我拼命回想初中喜欢的女生。但我想不起来。她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像。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恶心。理智还在抗拒,身体早就已经接受了,或许在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接受了。这是爱吗,我爱上了我弟?我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又是我的弟弟。如果没有白河景,我永远都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一面。我想和他做更多事,想知道更多事中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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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任性,还是自私,还是正常?」

「我去扔垃圾,竟然和白河景偶遇了。不是偶遇,是他来看我。尽管他比我小三岁,特别会照顾人。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他,没想到是他在照顾我。他是黑暗里的一束光。总是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出现。白河景说,他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内心深处,我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可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这是真的。往前一步是白河景,往后一步是泥泞的人生。二舅跟我说过断绝关系的事,可我一直没有胆量。但是白河景的出现让这个念头完全停不下来。我们做过那么多事,每一次都是冒险,而他每一次都接住了我。我决定了,明天就离开。」

接下来的半本是完全的空白。仿佛陈锐忘记了这个日记本,又仿佛他震惊得写不出一个字。那个雨夜又在记忆里复苏了。也可能白河景从没忘记过那个雨夜。大雨像无休止的泪水。没有撑开的伞,没有离开过台阶的陈锐。一阵模糊的恐怖缓缓升起。白河景急忙抽出下一本,又将手里这本按照顺序塞回去,忙乱中手机脱手滑落,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寂静的夜里,这一声不亚于天打雷劈。白河景僵硬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陈锐卧室里传来吱格声。

他壮着胆子翻开手中的日记本。这一本很薄,但是比上一本要皱一百倍,纸页褶皱仿佛一卷紫菜。整整一本,每一页翻来覆去写着同一句话,字迹很乱,很难辨认,随处可见大滴大滴干涸的水渍,将钢笔的墨迹洇成深浅不均的沉淀,深深浅浅是陈锐停不下来的泪。他反反复复写着一句英语,白河景英语不太好,但这句话是风靡全球的名句,单词也简单,他磕磕绊绊地读了两遍,认了出来。

「Heisjustnotthatintoyou.」

「Heisjustnotthatintoyou.」

「Heisjustnotthatintoyou.」

「Heisjustnotthatintoyou.」

「Heisjustnotthatintoyou.」

是那句“他只是没那么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用英语写,有一种钝刀切割的剧痛。白河景小心地揭开黏连的纸张,忽然一股蛮力把笔记本从他手中夺走。白河景一惊,抬起头,陈锐矗立在他面前,整个人细微地发着抖,身上散发出黑色的怒意。白河景半张着嘴,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身。“吵醒你啦——”

脸上啪的一声,白河景的头不受控制地向旁边一侧,响亮后是一阵火辣辣的麻木。一分钟后,白河景才意识到陈锐扇了他一记耳光。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挨过打,被扇嘴巴子还是第一次。白河景抬手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锐。“你打我?”

陈锐一句话都说不出,指着他,整个人晃了两下,忽然向前摔倒。白河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一把抱住。陈锐倒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脖子,热得像整个人变成了一团火。白河景又问了两句“你怎么了”,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抄起手机,打电话叫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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