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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锐家的灯亮着。显然他在夜市看见白河景,径直跑回了家。白河景知道陈锐绝不会给自己开门。于是他拐到一栋楼开外的便民小仓买,掏出30块钱,请仓买店的大哥帮他敲门。
大哥起初十分警惕,觉得他是坏人。白河景只好解释,媳妇和他闹了别扭,躲到屋里不肯开门。他不得不准备媳妇爱吃的东西,亲自上门谢罪。而且屋里也不是只有他媳妇,还有他媳妇的哥哥。现在兄妹沆瀣一气,都不给他开门,他只能出此下策。尽管他很想昭告天下:陈锐就是那个气呼呼的小媳妇。但他尚且保留一点常识,知道这句话只能让大哥的脑子更加混乱,只能杜撰出一个妹子,以消除大哥的怀疑。大哥上下打量他,热了一天,又在夜市吃了顿夜宵,白河景的衣服已经被汗湿得不再挺括,仍然能看出质地不烂;又拎着来自大排档的海鲜和啤酒,点头哈腰,完全是上门道歉的标准样子,便接了钱,带着八卦的心,跟他一同上门。
大哥敲了几下门,门内没有回应。白河景低声说:“不能说是我,说了他不开门。”
大哥很猥琐地笑了笑,说:“是我,爱家仓买的。给你送的东西到了!”
片刻后,陈锐疑惑地开了门,看到大哥身后的白河景,脸色顿时暗淡几分。白河景立刻说:“表哥,是我错了。让我进去看看媳妇。”
陈锐的神情立刻变了,仿佛平静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他胸口急速起伏,看了仓买大哥一眼。白河景立刻高举海鲜和啤酒,说:“媳妇最喜欢吃的,你就算不让我进去,也得把这些带进去给他。”
陈锐短暂地权衡片刻,伸手去拿海鲜。白河景急忙向后一躲,说:“哥,我来都来了,你就让我进去吧。”
陈锐脸颊上闪过一丝潮红。大哥兴致盎然地问:“小两口因为啥闹的矛盾啊?”
没想到这老哥是个八卦党。白河景赶快说:“大哥,我和一个朋友在夜市吃饭,被他看见了。这不就误会了。我跟那个人真是第一天认识。他说夜市有名,想吃,没见过,我才跟他一起吃点东西。你说就这么巧。我媳妇也去夜市会朋友,当时就气跑了。这不,我就带着媳妇爱吃的,过来赔礼道歉了吗?”
陈锐瞪着他。估计他就算会说话,此刻也气得哑口无言了。大哥对八卦大感满意,说:“哎呀,小两口闹矛盾正常的。都上门道歉了,还别扭什么。听大哥的,就这么地吧。偶尔吃个饭没啥,别总吃就行。”
陈锐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口。白河景朝陈锐胜利地笑了笑,谢过大哥,从他身边挤过去,走进客厅,走到茶几边,把海鲜放在茶几上,去厨房找杯子装啤酒。大哥探头探脑,想看传说中的“小媳妇”有没有从哪个房间里冲出来吵架。陈锐朝大哥勉强笑了笑,关上门,走到白河景身边,朝门口一指,意存询问。白河景笑一笑,说:“花30块钱请的。”
陈锐转了一圈,在角落里找到速写本,单手抱住,刷刷地写字。白河景真怕他长篇大论,去厨房找出一堆盘子,将海鲜分装,垃圾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又自顾自地拧开塑料瓶盖,向玻璃杯里倒入啤酒。他再怎么镇定,也稳定不了倒啤酒的手。颤抖的液面泄露了颤抖的心事。陈锐草草写完最后几个字,朝他翻转速写本。白河景眯起眼睛,随即摇头。
“看不清。”
陈锐一挥手,直接把速写本扔在他脚下。白河景弯腰捡起来。速写本自然地合上了。他翻开第一页,触目所及,是那行归属不明的句子。他仓促地翻过去,没想到句子越翻越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陈锐和那个人居然说了这么多话。他终于找到了最新一张。陈锐写给他的话是「你不和权英才在一起,来找我干什么」。
人心真是奇怪。白河景也不算没有恋爱经验,但是那些经验和这次比起来,简直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他算是明白,一个人住进心里,是什么意思。陈锐的每一步路都像是踩在他心里。微笑和痛苦都成了白河景的一部分。陈锐的疏离像嘴巴最深处缺失的牙齿,外人看不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讲话,就又尖又冷地疼起来。
“我在大排档看见你了。”白河景回答,“你去干什么,为什么看见我就走了。”
陈锐伸出手。白河景看一看速写本,不情愿地还给他。陈锐掂了掂速写本。没有立刻写字。白河景朝桌上一指,说:“要不然先吃点东西吧?你是去吃饭的吧?”
陈锐嘴唇微动。忽然,门口再次传来了敲门声。这次,不等陈锐到门口,门外那个人就低沉而清晰地自报家门。
“陈锐,是二舅,开门。”
白河景大惊。陈锐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犹疑地看了白河景一眼,走到门口,乖乖地打开了门。门外果然是白先生。他的脸色也不太好,裹着一层风尘仆仆的归意。他嘴唇微张,刚要和陈锐说话,目光落在陈锐身后的白河景上。白先生轻拍陈锐的手臂,把他推开,径直走到白河景前面,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饕餮盛宴,平静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河景从来不怕看到白先生,除了这次。白先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他的气
', ' ')('势压得白河景说不出话来。白河景讷讷地低下头。白先生又说:“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河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都知道了。”白先生慢慢地回答,表情越来越冷,“这么说,老三说的事是真的。你和陈锐谈过恋爱。上次你们在公司闹也是因为这件事?“
白河景点头,瞥到白先生的神色,急忙补充:“是我追他。一直都是我追他。我纠缠他。”
白先生眯起眼睛,充满憎恶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看来对爱情忠诚真诚那套行不通了。一瞬间,白河景又看到了他不分青红皂白拆散自己早恋的样子。他自暴自弃地笑了笑,向后靠在餐椅上,双手反着架在椅背上,说:“从我高一开始的。你让我去苍北,就开始了。我是同性恋,你早就知道;陈锐好看,你更是早就知道。那我喜欢上他有什么奇怪的吗?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好好说话,别逼我打你。”白先生警告他,“陈锐是你哥,你现在跟我说,你喜欢你哥?”
白河景侧着头,等了一会儿,无辜地问:“然后呢?做错了什么?不会这件事情唯一做错的地方就是告诉你吧?”
白先生深深吸一口气,忽然转向陈锐。白河景看不到白先生的眼神,只能看到陈锐吓得一激灵,倒退了一步。白先生缓慢地说:“陈锐,你是好孩子,你说实话。白河景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们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进展到什么地步了?现在还在谈吗?”
陈锐犹豫着,来回摩挲着速写本。白河景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喝了好几次酒,此刻头痛欲裂,大声说:“别欺负我哥,我告诉你!你看他反不反驳你就完了!我们在谈!一直在谈!从见面就开始谈!别拉扯上没用的人,我跟权英才早分了。看见我哥,我就和他分了!进展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我们昨晚刚做过!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我们都做了!”
白先生旋风般转过身,抄起桌上的冷水壶砸过去。白河景没想到他会真扔,白先生没想到他不躲。一声巨响,冷水壶在白河景的额角上四分五裂。白河景的头向后一仰,玻璃碎片迸了满墙。陈锐大惊,急忙冲过来扶着白河景。白河景不断地眨着眼睛,随着陈锐的力气滑下椅子,跪在地上,大滴大滴的血和冷水壶的水混在一起,迅速覆盖了餐桌周围的瓷砖。陈锐双手捂着白河景的伤口,又怕伤口里残存玻璃渣,不敢用力,涌出的血染红了他的手,又顺着白河景的脸往下流。
白先生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陈锐抬起头,颤抖着手,在身上蹭了蹭,去口袋里摸出手机。鲜血模糊了指纹解锁区域。他又用力在睡衣上蹭干净手指,按下120,将手机递给白先生。白先生如梦初醒地接过手机,他的手上也染了白河景的鲜血。听见白先生磕磕巴巴地描述陈锐的地址,白河景荒谬地笑出了声。继陈锐之后,他也要上救护车了。不知道是不是同一辆救护车。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抹了一把脸,握住陈锐的手腕,朝他咧嘴笑了笑,低声说:“又愿意理我了?”
他向前摔倒,平平地摊在地上。白先生打完电话,手忙脚乱地蹲在他身边,在他的鼻子下和脖颈处乱摸,好像白河景不是摔倒,而是暴毙。救护车很快来了,将白河景拉到医院,推进急诊,缝了四针。白河景半闭着眼睛,但无影灯光穿透了他的眼皮。他能清楚感觉到针戳进他的皮肤,又拔出来。他有心想和医生开几句玩笑,问问自己会不会留下疤痕,能不能在伤口上绣个十字绣,或者刺一行字“精忠报国”;然而舌头不太听使唤,好像针把他的舌头也一起缝了起来。白河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又在伤口的剧痛中醒来。他转了一下头,立刻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病床边空无一人,白先生和陈锐都不在。白河景慢慢活动手指,左手缠了纱布,右手吊了几个瓶子。他轻轻叹息。苦肉计真是不怎么样。希望鲜血能换来好一点的效果。至少白先生不要难为陈锐,也不要再去纠缠权英才。
他在医院住这几天,白三叔来看他一次,白夫人来看他一次。他的老娘带着他和陈锐处对象的噩耗,沉着脸走进病房,本想劈头盖脸地痛骂他一顿,看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又心疼起来。白河景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说,他死不了,让她别担心。
可是陈锐一直没有来。白河景几乎要觉得那晚的陈锐是他的幻觉了。可是那份慌张完全不像他想象出来的。陈锐确实半跪在他身边,双手笼着他的脸;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惊慌。他的睡衣上沾满鲜血,仿佛小型谋杀亲夫现场。这么担心他的陈锐,为什么不来。
他不愿意去想最坏的结果。对于最坏的结果,他唯一能做的事是等待,直到心痛变成麻木,就能接受这个事实。
白河景受伤的消息一出去,全公司大惊。经过众人的改编和发酵,形成了“白河景打陈锐把自己打成了脑震荡”的传言,大家都很有兴趣去看看怎么回事。加上白河景嘴甜人帅没架子,又很愿意跟着白三叔吃苦。在公司内的人缘相当不错。白河景哼哼唧唧,真想发个恕不接待。转念一想,万一陈锐跟着
', ' ')('大家一起来了,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的幸福拒之门外。等白河景出院,公司于第二天下午团建般齐聚一堂,把白河景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白河景一个一个看过去,没有陈锐,没来就是没来。就算他按照工资条念一遍名字,不来的人不发年终奖,陈锐也不会来。
大学时,白河景曾见识室友如何对前女友苦苦纠缠,当时白河景还嘲讽他不够爷们,现在他终于明白室友的感受,一生里,总要有一次挽回是放弃自尊,放弃一切。白河景还以为苦肉计能有点额外的效果,看来是多虑了。如今的陈锐对他真是郎心似铁。估计白河景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伤心。
念及陈锐,白河景胸口一阵剧痛,颓然坐在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但是同事全部露出骇然又关心的神色,纷纷让他休息,给他摆了一茶几的食物,盯着他勉勉强强吃了一个橘子,互相使个眼色,一同告辞。
空荡荡的茶几忽然丰富,各种食物琳琅满目,但他一点食欲都没有,掏出手机给果篮、花和茶几拍了张照片,发到公司群里,配文“大家拨冗前来看望小弟,不胜感激。我一定尽快恢复,以昂扬的精神状态重新回到大家庭”,随便按了三四个抱拳的黄豆表情,按下发送,一头倒回床上。
手机不断地响。白河景维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打开微信。果然是公司群里一串串涌上来的慰问。他忍着头疼一条条点开,放到大屏幕细看,五花八门的信息里唯独没有陈锐。他是打定主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白河景自嘲地笑了一声。郎心似铁,当真铁石心肠。就算是块铁,是块石头,也比陈锐的心要温暖一些。
白河景昏昏沉沉躺到傍晚,饿得要命,却没有任何食欲,朦胧中伤口又疼起来,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睡衣黏在身上,怪不舒服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实在受不了,坚强地爬起来,去浴室洗澡。没想到病人洗澡这么费力。又不能让伤口沾水,又不能不洗头。白河景努力鼓捣淋浴,喷了一身的水,在水流停顿的间歇,门口传来犹豫的敲门声。
他在放水时便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没想到是真的有人敲门。白河景东张西望,没看到衣服,倒是看到公司年会上定做的吉祥物大T恤,随手拿来套上,自觉不错,晃悠着去开门。
大概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唤。陈锐站在门口,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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