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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人来回寒暄,狭小的空间顿时满满当当。等众人寒暄完毕分别落座,白河景发现他和陈锐坐在沙发正中间,标准的主角位置。大姑父坐在茶几另一边。面前没有茶具。他便从果篮里掏出一个橘子来吃。
白夫人的目光移到陈锐脸上,微微皱眉。她实在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个外甥。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咸不淡地说:“陈锐也在啊。”
“小表哥是来看我的。”白河景说,“他知道我受伤了洗澡不方便,还帮我洗了澡。大姑父我没想到。你们我更没想到了。”
听到“洗澡”,白家几个人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白河景微微一笑,变本加厉地握住陈锐的手腕,对他们的猜想表示默认。陈锐别扭地挣脱他的手,转开眼睛。白三嫂实在忍不了,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锐脸色瞬间白了。白河景从容地回答:“七年前。”
每个人都受到了冲击。三婶难以置信地重复:“七年?”
“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开始了。”白河景说,“三叔知道。”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白三叔吓了一跳,在众人的目光里点头,赶快说:“二哥。我阻止了。当时河景还小,我以为他们就是闹着玩的。后来河景也找女朋友了。我还以为他们是高三压力大闹着玩呢。”
“是。”白河景承认,“三叔当时苦口婆心地跟我说。两个男的是不可能的。那是七年前,我什么都不懂。三叔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了。现在我长大懂事了,喜欢谁,就还是想找谁。”
他轻轻摇一摇陈锐的手臂。陈锐被迫看着他。
“我喜欢你的。”白河景看着他怔忡的眼睛,“我一直喜欢你的。”
“闭嘴!”白先生大喝一声,“陈锐!你怎么说?”
白三婶格格地笑了:“哎呀,二哥傻了。陈锐还能怎么说,他不会说话的。”
白先生瞪了白三婶一眼,提高了声音:“不会说话还不会写字吗?一直不都是写字吗?你那堆东西呢?”
陈锐急忙拿过便笺本,额头现出了汗珠。白河景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面巾纸给陈锐擦汗,陈锐向一边躲开。白河景受伤地耸耸肩,又开始说话,为已经严峻的局面雪上加霜。“爸,你总让陈锐说什么?他生病呢。我替他说好了。陈锐一年前到咱们家上班,是什么时候来着?7月1号?我是8月到咱们公司的。然后我们9月20号开始住在一起。他没怎么到我这个家来,但我也买了不少东西。就你身后那个摆件,我买的。”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着电视柜上的套娃。白河景大无畏地点头:“陈锐喜欢,我买的。”
白先生抓过套娃,一声巨响,砸在地上。周围的人纷纷躲避飞溅开的碎片。一点碎片溅到了白河景脸上,又落在他的睡衣裤子上。白河景低头看着裤子上的碎片,又抬起眼睛,平静地说:“这次不往我头上砸了?”
“你给我闭嘴。”白先生颤抖地说,“我就不应该忙生意,就应该盯着你。你怎么能变成这样一个——这样一个——”
他好像找不到那个合适的词。白河景帮他补充:“变态?还是什么?”
眼见白先生和白河景剑拔弩张。陈锐匆匆写下一行字,推给白先生。白夫人冷冷地瞪了陈锐一眼,凑过去,一字一字地读出来:“——我担心白河景的伤,来看看他。我已经决定了,明天辞职。离开省城。这些天麻烦你们照顾了。陈锐,你要辞职啊。”
“要辞职的不是他,是我。”白河景接着说,“小表哥留在这,我走。”
白家四个人都瞪着他。白先生重浊地开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白河景耸耸肩,摸着头上的伤口,说:“听说我住院的时候你们开了个会,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哈。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决定的。其实我没打算走。但我哥说他要走。如果我们两个只能留下一个,那我走好了。”
他看到白先生的神色,立刻补充:“现在工作难找,我知道。但是,我工作都很难找了,我哥岂不是更难找?你们把我哥召回来的时候,不就跟我说了他不能走?”
白先生咬着牙,沉沉地说:“没人说陈锐必须要走。我们也没开什么会。我找过陈锐,问他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了。”
“那你看。”大姑父插话,每个人都看向他,“没人赶你,你走什么?”
陈锐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在「辞职」上点了两下,白三嫂鉴貌辨色,说:“谁走不是关键,我们也不是想把谁逼走,只要两个小孩分手就行了。上次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小孩叫什么,权英才?他不是挺好的吗?小白和权英才在一起,再给陈锐找个对象,这点事在你们人生里算个什么呀。都不用几十年,再过一两年,我劝你们在一起你们都不能同意呢。”
每个人都笑了。就连白先生怒容下现出一丝冰雪消融的笑意。白河景也笑了。他并非被白三嫂的话逗笑。当了社会人,遇事先笑,已成了最基本的反应。他缓缓垂下手,放在陈锐的大腿上,轻轻一捏,在陈锐拍他之前松开。“
', ' ')('反正我们几年后也会分开,那就等我们自然分手,不就行了?我们又没碍别人的事,也不会怀孕。”
这次轮到大姑父哈哈大笑。白先生立刻不笑了。陈锐看着老实巴交的,连话都不会说,居然能把白河景迷得神魂颠倒。白河景这痴痴迷迷的样子像当年一意孤行的大姐,不听任何人劝阻,以死相逼,非要嫁给那个不争气的大姐夫。现在大姐夫坐在一边看他家的好戏。还没等他说话,白河景转向大姑父,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变更股权的,您又在笑什么?”
“啊?”白三叔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河景,不对啊。小锐入职的时候你们不是还在食堂打起来了?当时你俩不是喜欢同一个女的吗?”
“不是。”白河景说,“当时是我在追他,他不同意。我怎么能舍得打他?我死了都不会让我哥受伤的。”
白三叔还是没太明白:“你请他吃饭那天我也在啊。陈锐当时说他有喜欢的对象啊。”
这次白河景无言以对了。陈锐颤巍巍地抬起头,一个一个看过去。每个亲戚都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困惑的白三,对他们不伦关系恨之入骨的白二,等着从他身上分到一杯羹的生父。他手指一紧,低下头,白河景抓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迎着家人的目光。
“我辞职好了。”白河景又说,“你们别为难我哥。”
陈锐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大姑父突然说:“陈锐,你别晕头转向的。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他是白家的独生子。以后他们家的什么东西不是他的。你还想和人家的独生子看齐?”
陈锐茫茫地看着大姑父。手指一紧。白河景仰起脸,大无畏地说:“爸,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可能变得更好。我能变成这样,还是多亏了高三和我哥在一起。要不然我只能更差。你要是受不了,现在就把我打死吧。”
白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柔和地说:“我们打死你干什么?小孩子的性子,我们怎么能和你较真?”
白河景看着他的妈妈,他的爸爸,他的每一个亲人。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却没有在他小时候这么好。当然没什么好指责的。他甚至感激他们没有在他小时候对他那么好。尝过孤单的滋味,才能知道一个人面对世界是几分孤勇。他侧头对陈锐微微一笑,突如其来地问:“哥,你之前说你有一个喜欢的人,是谁啊?”
陈锐缓缓环视一周。他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也知道现在他完全是四面楚歌白河景被白先生打得流血倒地,他曾经下定了抛弃一切的决心,。然而白河景在他身边,又让他产生了六年前对抗一切的勇气。一切尘埃落定,一切诚可原谅。如果六年还没磨灭白河景对他的喜欢。那么,时间也能带给他一点勇气。他微微一抿嘴,从白河景手中缓缓抽出手,向白先生递出便笺条。
「是我的错。我还是那天的回答。请你们说服白河景吧。」
“哪天的回答?”白河景追问。陈锐不理他。白先生将便笺恼怒地攥成一团。
“陈锐。我对你太失望了。”白夫人森森地说,“我们对你那么好,你却背着我们干出这种事——”
白河景打断了她:“我说了都怪我,你听不懂吗?”大姑父也同时开口:“弟妹,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吧。我儿子干出什么事了。吃喝嫖赌?烧杀劫掠?你用得着这种语气吗?”
“他说他喜欢白河景已经很久了。”白夫人冷冷地说,“是他勾引我儿子。我儿子现在还在包庇,有你这么个爹,我们信谁?”
白河景觉得自己看不懂中文,也听不懂中文了。他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说喜欢我?哥,你说你喜欢的人是我吗?”
陈锐闭上眼睛,微一点头,耳朵深处传来细微的耳鸣。白河景曾经对他许诺过。我等你,我养你,和我在一起。那些话是他黑暗中的光。是他逃难的唯一出处。如今他又看到了当时的自己。虔诚而卑微地祈祷。不用白河景养他,不用白河景等他,只需要白河景在他无依无靠的时候收留他。
气氛静得古怪。陈锐慢慢睁开眼睛。白河景怔怔看着他,眼睛通红,泪水慢慢充斥在眼眶里,顺着脸颊流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河景哭。以往的白河景都是笑着的。不管什么情况,第一反应肯定是社会人的痞痞一笑。哽咽哭泣的弟弟仿佛一个新鲜物种,真实得令他无所适从。
他迟疑地环顾周围。白家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古怪。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哭泣的白河景,又是惴惴不安,又是心酸恐惧。白三叔突然说:“我们先走吧,让小白静一段时间。”
白三嫂立刻答应。白三叔和白三嫂站起来。白先生和白夫人还稳坐不动。白三叔拍拍白先生的肩膀,说:“二哥,让小白静一静吧。”
“他们必须分手。”白先生纹丝不动地回答。白夫人也跟着点点头,表情却没那么确定。白三叔无奈,说了句“那我们先走了”,白河景仿佛从梦中惊醒,朝白三叔露出了陈锐熟悉的笑容。
“啊,好的。”
他也站起来,长长伸个懒腰,对白先生说:“爸,你要是一定想看我们
', ' ')('分手,那也容易。我现在就分给你看。”
他朝窗口走去,打开窗户,来自十八楼的夜风贯穿了房间。白河景的睡衣在风中鼓动。白夫人跳了起来,问:“你要干什么?”
白河景歪了歪头,很诗意地回答:“妈,现在都流行教堂婚礼了。你没参加过吗?教堂婚礼说了,唯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
“让他跳。”白先生重浊地说,“他吓唬谁呢?”
白河景笑一笑,拉过椅子,站在上面。没有玻璃的阻隔,城市夜景真实地展现在他面前。十八楼真高。下面的车灯和路灯都化作细小的光点。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了城市里截然不同的气息。
为了爱情而死,值得吗。如果是真正的爱情,那就可以。骑摩托的时候,他无数次将油门拧到最大。或许坠落的风和摩托的风可以媲美。人并不会因为富有就热爱人生。虽然很想活下去,但现在离开,能体会一把绝顶的濒死,也不失为一件快乐的事。白河景回头看了一眼陈锐。哥哥在沙发上完全冻结,成了一尊惊恐万分的蜡像。就算是蜡像也是好看的。白河景朝陈锐微微一笑,说:“我果然还是喜欢你啊。”
他单膝跪在窗台上,向下探去。在他的手松开窗框的一瞬间,尖叫声穿透了夜空。白夫人朝白河景猛冲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陈锐的蜡像状态破碎成一千片,也跟着冲上去。两人合力把白河景从窗台上扯下来。混乱中白河景的头撞在窗框上,伤口再次破裂,纱布下又渗出一片红色。白夫人朝白先生声嘶力竭地尖叫:“你死人啊?你还叫他跳?他死了你能让他活过来吗?因为这点事,你叫我儿子去死吗?”
陈锐说不出话,也写不出字。他惶急地捂着白河景的头。血越来越多,从纱布下渗出来,黏在他的手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白河景的嘴唇和脸色越来越白,只有刺眼鲜红的血大滴大滴蔓延。他忽然意识到,白河景和他是一样的。他们共享同一种刻骨的孤独,也共享同一种绝望中的爱。这一次白河景没有对他撒谎。是真的在等他。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哭,只看到透明的眼泪落在白河景脸上,稀释了红色的血。陈锐紧紧抱着白河景,甚至把他从白夫人的怀里抢走,变成白夫人环抱着他们两个。白先生终于慢慢站起。他在细微地颤抖。孽子。孽缘。大概是他活该遇见这群家人。他的姐夫还在看戏。这群人里唯有他面前堆着数个橘子皮,精致地包成一个个小灯笼。儿子要死了,他怎么吃得下去东西?白先生早就知道他不在乎陈锐,但他没想到竟然不在乎到这个地步。现在陈锐和白夫人重重叠叠地抱着白河景,哭得不能自已。大姑父的嘴角甚至出现了笑意。他大概以为陈锐赢了。摇钱树又扎下了根。
要不是这个姐夫,也没有这样的外甥。所有的原因都在这个人身上。白先生下定了决心。
“陈先生。”
大姑父没意识到白先生在叫他。白先生又叫了一遍。大姑父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抬起头。
“陈先生。“白先生沉沉地说,“接下来是我的家事了,请你暂时离开。”
“老二——”大姑父开口。白先生一抬手,阻止了他。
“陈先生。我大姐已经去世二十七年了。每一年的清明、忌日、八月节,我们都没在大姐的墓前看到您来祭祀。您现在有了自己的儿子,也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夫人,可以说是家庭幸福。我们这种做事混乱贻笑大方的家庭,就不费心您保持联系了。”
大姑父半张着嘴。“老二,你这话什么意思。连姐夫都不认了?陈锐总是我儿子吧。你们这、你们——”
“白灵已经去世二十七年了。”白先生平静地说,“陈锐的事,就让陈锐自己联系您吧。他也二十七了,什么事对,什么事错,他也能自己判断了。不送了。请回。”
大姑父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他站起身,徒劳地寻找着一个能帮他说话的人。但他没有找到。今晚的发展太出乎他意料了。白河景放不开陈锐,陈锐又放不开他,再次进白家花钱天经地义,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白先生和白三叔都在等着。大姑父笑了笑,想说句场面话,拉近关系。白三嫂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南北贯通,一阵来自窗户的风猛烈地摇动着他。
“我先走了。”他挤出这么一句,“回头见啊。”
门在他身后关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会和大姑父再见了。他虐待自己的儿子,白家不好说什么,但他眼睁睁看着白河景跳楼,不但没有阻止,还笑嘻嘻地吃水果。就算不是亲戚,也不能如此凉薄。众人目光转向窗台下相拥相报的三个人。白夫人慢慢松开手,露出她怀里的两个孩子。白河景枕着陈锐的肩膀,眯起眼睛看着他们。
“救我干什么。”他低声说,“你不是希望我去死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白先生口是心非地说,“你寻死觅活,能吓唬谁?”
作为回答,白河景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虚弱的笑容。
白三叔只能叹息。他真的搞不懂现在的小孩。而白河景的坚定完全超乎他的预料。在
', ' ')('他印象里,白河景是个很随和的小孩,这次的执着真是大大刷新了他的认识。爱情能让人变成这样,还是迟到的叛逆期?
不管了。白先生又下定决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儿孙他享福。再说长大后的白河景还是挺靠谱的,只有这件事让他烦心。可惜他不积德,没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孩子。孩子虽然差劲,要是跳楼了,他也万万不能舍得。若是他们以后闹出更大的事,也只能是他这个家教破烂的父亲来一肩承担。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走吧,老三、孩子他妈,都回家,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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