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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虚游猜他后面定要提他父亲,先一步捧住他双手,情意恳切地担保道:“崔叔真是误会了,刑妖司对二郎一事极为看重,已尽全力搜寻,并未推诿,只是近来城中确实兵荒马乱,人手难免捉襟见肘,如今不是已叫我等过来协查了吗?崔叔等我好消息就是。”
崔老爷伏低做小哄他半天,只得这句无用允诺,当下急道:“可二郎如今与那娼妓一同失踪,我如何能够放得下心!”
倾风想他爱子被掠忍他数次,可还是被他一口一个“娼妓”说得心头冒火。
想他高门士族自不将白丁布衣放在眼里,倚门卖笑的娼妓更是连院中猫狗都有所不如,但听他将自家儿郎说得这般高洁,又觉得实在可笑。
脸上便带了她讽刺时惯有的那种邪笑,手指端着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敲,任杯中茶水飞溅到深色台面上,架起条腿,声音冷冽道:“世上谁人想做娼妓,不想做王侯?只是生来命定了九分,才沦下九流。流离风尘,谋口饭吃,说她地位卑微倒也无错,可字字辱她品性,蔑她脏污,倒可不必。她又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今与令公子一同失踪,身为弱女子,倒是比你儿更危险几分。你儿又不是真的冰壑玉壶,与她多待两日便要生出什么垢来,父母忧虑子女是人之常情,但不要句句拿她身份说事。”
崔老爷愣了愣,也是生了火,问道:“她父母名姓不祥,无人教养。身在风月场所,辗转于男人名利,一身本领手段都是为了魅惑人心,抛却廉耻自甘娼妓,老夫说的是有哪里不对?”
倾风豁然起身,冷笑一声:“我也是个父母名姓不详的孤儿,若非侥幸遇上我师父,未必能过得比那杨氏好,或许连下九流都不如,只能做个苟且偷生的流民。那想来我是没资格管令公子的事了,不脏您眼,告辞。”
谢绝尘父辈转商,虽不是下九流,可在崔氏士族眼中也该低上几等。加上兄长叛离人境,他自小受人白眼,见惯冷落打压,在崔老爷字字句句里感受到相同的鄙夷,不屑受这窝囊气,跟着倾风一块儿走了。
季酌泉见二人毅然离开,那么多人里也就同他们能聊上几句。何况自小受白泽教诲,白泽身为天地运道的大妖,对人族尊卑贵贱之分并不苟同,此番听着亦觉不适。当即朝众人浅点了下头,随即离座。
柳随月见三人眨眼消失于门庭,连句阻拦的话都不容说,张了张嘴,服气地对崔老爷道:“你真厉害,一句话把我们这儿最能打的几个全给气走了。”
崔老爷茫然三人为何忽然发怒,若非是有求于人也想斥其无礼,闻言问道:“你们不能打吗?”
“当然能打!”张虚游最不能忍便是他人质疑,拍了下桌,不过声势收下去一点,“但能打也分高低嘛。”
崔老爷脸色微变,很快拍着腿悔恨不及道:“那三位原来是刑妖司的高手吗?不知方才到底是有哪里得罪,能否讲和?我真是燥郁性急,有些口不择言,请他们先救出我家二郎,我定重礼答谢!”
张虚游嬉皮笑脸地劝慰:“崔叔不用担心,他们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若获知二郎下落,必会舍身相救。”
柳随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叹了口气,觉得方才该跟倾风一块儿出去,好过此刻在这儿如坐针毡。
她悄悄扯了扯柳望松下垂的衣袖,想让对方插嘴提句正事,别在叫张虚游再车咕噜那些无用的客套话。
柳望松只将袖子抽走,当无事发生,握着手中长笛,让身后侍女给他换杯新茶。
对上柳随月大睁的眼睛,用笛子戳了下她额头,让她耐心等候。
柳望松对崔老爷的为人是不了解,可对张虚游的素性了如指掌。
这人只要一耷眉,一抬眼,他就知道对方此刻的面孔有几分虚伪。就好似此刻顶着一张假脸,言笑间没有两分真心。
张虚游这人看似没心没肺,但自小跟着吏部尚书在官场浸染,见惯了两面三刀、虚情假意,哪能是真的痴傻?虽无獬豸的遗泽,却极擅洞悉人心。
柳望松常怀疑他其实是从父亲那里偷得了几分妖力,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天资?
张虚游正从胸口摸出纸笔,细细地对着崔老爷询问,诸如崔二郎失踪前可否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近来家门附近有没有鬼祟的行踪?
崔老爷简短答了两句,阻断他的问话,笃定地道:“虚游,就是那妖!那天夜里我府中忽然起了大雾,浓得白渺一片,我以为无事,结果翌日起来二郎就不见了!你可有办法寻到那妖孽?我二郎就在她手里!”
柳望松接过侍女新上的茶,侧坐着听他二人对话。
若是有心从旁推敲,崔老爷的表现确实是有些奇怪。
照常来说,独子失踪,该是担忧儿子的安危远多于儿子的声名。崔老爷表现得忧心如焚,可字字句句盼望的都是崔二郎能早日回来。偶提一句他的性命,语气还不如远离娼妓来得迫切。
柳望松问:“您知道那是什么妖吗?她为何偏偏要绑走崔二郎?”
作者有话说:
', ' ')('走大剧情,分短章其实不大合适-。-后面尽量合起来发
剑出山河
(不想杨氏的父母居然一直住在儒丹城。)
崔老爷听他问话, 抬起目光看去,无奈拍手道:“那妖来路不明,刑妖司都摸不出她的跟脚, 我又哪里能知道?”
他舌尖发苦,嘴唇干涩,喝了几口水都不缓解,推开侍女新捧来的茶,只顾着对张虚游哀叹道:“虚游,你该知二郎的脾性。他幼时身骨不好, 我多有宽纵,不忍苛责,教得他孤高傲岸,不屑俗流。他心从来是好的,就是襟怀过于坦荡,不知曲折变通。自领悟大妖遗泽之后,身怀异能,做事更无顾忌,许可能是得罪过什么人, 崔叔也拿不得准。”
张虚游端着茶杯,轻晃里面漂浮的茶叶, 正垂眸看着,闻言惊道:“二郎领悟大妖遗泽了?什么时候!”
“其实有好些年了。只是他体格衰弱, 我不敢放他出去, 常将他闭在门户, 自然没必要对外宣扬。”崔老爷眉目愁苦, 握着自己的手自责道, “我是不大懂这些, 什么仙法还是妖术的,能叫他无病无痛康健到老便是祖宗保佑。这两年他也确实好转许多,所以开始频繁在城中走动交友。定是他小觑了人心险恶,遭恶徒记恨了,也怪我没同他提醒清楚。”
张虚游缓缓将杯子放回去,脑海中电光火石地转过诸多念头,一时之间竟厘不清思绪,眼神呆怔地看着对面。
他会跟崔二郎认识,正是因为他也有一身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两家当时一同上刑妖司求先生保命,并在后山陆续住了有一年多的时间。
他是气弱体虚,吹风受寒都比其他人要严重许多,就算纤悉不苟也时常害病,一病就是险象环生。
崔二郎的身体看着比他要强健一些,只要不受刺激冲撞,还是能与同龄的少年出去游玩。但阵仗却摆得比他还大。各种珍贵的补品汤水每日喂在嘴边,身上只穿最柔软的绫罗绸缎,稍脏些的泥路就不忍他踩,要仆人抱着走路。真是金银如流水一般的精细照养。
可先生说崔二郎根基有损,承受不住妖力入体的锤炼,没有修行的资质。便是能觉醒耳鼠的遗泽,也无甚太大用处。于是将机会留给了张虚游,亲自领他修行,开了筋脉。
崔老爷苦求无果,又在山中踯躅了半年,才抱着儿子回去。
张虚游明白,先生当初会对自己额外关照,许是因他父亲存了一分私心。可先生是断无可能对这种事情撒谎的。只不过崔老爷离山时,爱子心切,未必会信这番说辞。
张虚游压住心头种种杂绪,只表现出惊喜的神色,眼睛明亮,再次与他求证道:“他……二郎真的领悟出大妖遗泽了?”
“确实如此。”崔老爷侧身对着他坐,说话间左袖往后一甩,碰翻了方才被他推到角落的杯子。那杯子顺势翻到,还剩半杯的浑浊茶水淌到他的衣袍上。
他看也不看,只抬手将杯子扶正,再顺着衣摆往外一掸,抖落绸布上滚动的水珠,唏嘘道:“要不是他母亲怀孕时早产,叫二郎生而有疾,行不胜衣,他也早该是棵凌云木,得耸入云霄了。”
“是啊……”张虚游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抱拳恭维道,“二郎若是年过十五还能领悟大妖遗泽,崔叔,你许不知道,这在刑妖司也是异禀之才了!”
柳望松佯装惊叹,带着几分怀疑的语气,就着话题往下吹嘘:“袁明师兄也是近十三岁才领悟了水妖的遗泽,在我刑妖司已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令郎若真是如此,可入刑妖司争一席之地了。”
柳随月咧嘴笑了笑,暗中无声狂哮。
过了十五岁才顺利修出遗泽的,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年富力壮、虎背熊腰,凭一个病秧子,那是绝无可能!
数人各怀鬼胎,演得生动逼真。
张虚游连连拍手称好,一幅大喜过望的模样,语无伦次地夸赞一番,又忍不住好奇追问:“崔叔,二郎领悟的是何遗泽?是谁人领他入的道?当时情形想必凶险万分,二郎真是吉人天相!唉,实不相瞒,当初您二人离开否泰山时我还忧愁,原来生机在此!我这心里可算是落了块大石头!”
崔老爷扯扯嘴唇应和,很快又苦涩下去,摆摆手实没什么情绪:“他觉得我不懂,从不与我说这些东西。你问的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虚游起身过去,弯腰拍着他的背,温声道:“二郎既有如此天资,在那妖孽手中该也有几分自保能力。崔叔不用担心了。你再同我说说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形,我好查证那孽障究竟是何种妖族。”
这厢聊得正火热,那厢出了崔府的三人正在犹豫是要往哪里去。
桂音阁在儒丹城的北市,虽不如上京繁华,可也有半条街都是玩乐的风月场所。
倾风是没钱,谢绝尘是觉得她两位年轻姑娘最好别明目张胆地去,二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倾风也没能从他身上坑出半块银来。
倾风不由感慨。还是林别叙好,那厮混账归混账,却是个挥金如土的混账。是个礼貌的散财童子。
', ' ')('她放弃地摆摆手:“直接去吧,袁明都在那儿了。”
三人步行到城北,街上的香木马车多了起来。纨绔子弟骑马在玉道上缓驰,酒肆二楼的窗口传来隐约的柔美歌喉,书生醉意潦倒地走在路旁,口中反复诵念着新的诗词,推敲着字句,已经分不清大路南北。
红尘温柔乡,真是哪里都相像。
三人还没来得及往里走,迎面便被人挡住了去路,是一对头发半花白的夫妇,看着面容好生憔悴,眼底一片青黑,已是许久未曾阖目。
两人本来坐在街边,见三人出现,急急起身。
老妇动作太猛,眼前眩晕了下,捂着额头落在后面。老汉穿着一双破洞的草鞋,直愣愣地杵在倾风跟前,朝她伸出手。
那双手,倾风看一眼就无端想起陈冀来。同样的老茧横生、刀疤密布,指骨畸形外突。
人瘦到近乎皮骨分离,一层松垮而布满褶皱的粗皮干瘦地扒在骨架上,被青色的筋脉缝补起来。
只不过老人的手更黑,甲床更短。常年做手艺,指尖触碰过的那些黑灰仿佛已经浸润到身体里去,洗不干净。
他跪到地上,从两边袖口还有腰间摸出一把零散的铜钱。望着她逡巡欲语,张开嘴却又无言,只将东西往她手里塞。
倾风没接,躲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老汉跟着膝行上前,一双手攥着钱币举在半空,即是无措,又是恐惧,不敢靠她太近,只嘴唇翕动地吐出几个字示意:“给……给。”
路人见状驻足围观。一部分人许是认得这老汉,指点着交谈时,神色中有抹难言的伤感。
倾风视线飞速从众人脸上掠过,很快在人群中扫见一个昨夜刚碰过面的衙役。
对方换了身常服,混在路人中间,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朝这边张望。见她发现自己,仓皇别过脸,推开身后的人潮,匆匆逃离现场。因动作笨拙,还不甚踩了边上的人几脚,引得两声大骂。
老妇终于跟上来。
晚春已不算太寒凉,可她身上仅着一件薄衣,在风口的街头吹了许久,冻得瑟瑟发抖。跟着屈膝要跪。
季酌泉与谢绝尘不敢受礼,连忙去搀,半劝半扶,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
倾风搭住老汉的手腕,没接他的钱,想拉他起来。
老者急了,两手并在一起不停叩拜,扒下所有尊严,低进泥里,微如蝼蚁,向他们乞怜:“我们晚吟,我们阿晚……求求几位……收个尸也好……”
倾风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谢绝尘却是恍然,解释说:“这是杨氏的本名。以前她叫杨晚吟,后来被卖去桂音阁,才改叫杨柳。”
倾风立即懂了他二人来意,不想杨氏的父母居然一直住在儒丹城。
女儿虽卖入桂音阁,可他二人的关心之意却是恳切,不似作伪,拿出手的只有几枚油黑的铜板,可情真似刀,寥寥几字能剐出血来。
倾风从他们的卑怯中品出几分辛辣的酸涩,弯腰扶着他们道:“起来吧。我们去那边坐下说。”
几人选了个空着的小摊,在四方桌边坐下。两位老者依偎在一起,膝盖还在作痛,直不起腰。
倾风喊店主要五碗热汤面,老汉连声拒绝,从怀里摸出两张干饼,分了一半给妻子。笑着拿在手里同几人示意。
那饼已放了好几日,看着硬如石块,咬不下来。
老汉把全部的铜板都放在桌上,数了数,又偏头看着妻子低头啃那饼块,朝店主伸出一根手指,小声道:“店家,再来一碗吧,给我家婆娘。她的牙,被磕坏了。”
老妇忙嗔怒地拦他。
倾风对店主道:“听我的。”
店主已下好面,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盖上锅盖,应道:“诶。”
作者有话说:
倾风:听我的。阿谢阿季,付钱
好短,怎会如此
剑出山河
(什么意思?人的脸还能大变?)
老汉木讷憨拙, 将饼子包好放回怀里,便不知该如何开口。面还没来,担心自己话多扰了几人吃饭的心情, 只能低着头一遍遍数桌上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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