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天光微明。
薛绍俯身吻了吻太平的额头,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榻,吩咐宫人们服侍好公主,然后大步走出宫门,朝中书省的衙邸走去。今日并非休沐日,又并非大朝,中书省已经早早地开始办公了。
他径自走到里间,见到了主持事务的中书令薛元超。
薛元超比起前日更加憔悴了一些,似乎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睡好。他见到薛绍先是惊讶,然后隐隐地有些愤怒。同僚和属官们发现宰相神色有异,便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薛元超站起身来,有些不悦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公主身份特殊,有恃无恐,但你——”
薛绍一撩袍角,在薛元超跟前跪了下来:“绍有一事相求,还望薛公应允。”
薛元超愕然道:“你怎么忽然就——快些起来,这成何体统。还有方才你唤我什么?……”
“绍欲自请离宗。”薛绍望着薛元超,一字字说道,“宗长明鉴,绍欲自请离宗。”
这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薛元超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道:“为何?!”
☆、第96章 月色新
薛绍摇了摇头,缓声道:“请宗长成全。”
他的神色很是平静,丝毫不像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薛元超笔锋停顿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地看着薛绍,如一尊入定的泥雕木塑。良久之后,薛元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犯下了什么重大的过错,是不会自请脱宗的。
薛绍紧紧抿着唇,答道:“请宗长莫要再问了。”
薛元超搁下笔,绕到薛绍跟前,皱眉说道:“你一句莫要再问,就想要让我答允此事?荒唐,真是荒唐!你年岁渐长,等到明年之后,便能加冠赐字,为何要匆匆忙忙脱宗而去?你扪心自问,族中可曾亏待过你半分?”
薛绍垂首答道:“不曾。”
他停了一停,声音渐渐变得低微:“正因为族中对我恩泽有加,我才不能……这其中的纠葛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理清,眼下我脱宗而去,于情于理,都是一件好事。”
“好事?”薛元超皱了一下眉,锐利的目光在薛绍身上扫来扫去,面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你既然自认族中待你不薄,又言辞含糊,想必是为了我们不受你牵连……牵连?”
他回想起太平公主前日说过的那番话,又想起这些日子朝中近乎诡异的态势,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什么:“……是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她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薛绍低声说道,“但我知道,她所谋划的事情,一定不会太小。”
因为她干脆且决绝地给他留下了那封圣旨。那封圣旨上写着,无论她做了些什么,都罪不及夫、子。但是上一回……上一回她拿出这封圣旨的时候,已经接近于破釜沉舟。
薛绍抬起头望着薛元超,声音愈发变得低沉:“公主是我的妻子,我断然不会弃她而去。但是我同样不能带累自己的宗亲——阿祖,一面是我的妻子,一面是我的族人,我不能……唯一的办法是,我孑身一人,陪着她一同去做。”
他紧抿着唇,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
薛元超弯下腰来,望着薛绍的眼睛,问他:“若是公主死了呢?”
薛绍低低地说道:“那我陪她一同去死便是。有些事情外人不晓得,但我自己心中却清楚得很。在很多事情上,我都亏欠公主良多。或许公主从来都不曾在意,但我自己……”
他深深地垂下头去,重复道:“请宗长成全。”
薛元超皱眉打量着这个后辈,许久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