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卿见晏凌打不起精神,遂问:“离子时尚早,要不你睡一觉?”
晏凌摇头:“还有些疑点没想清楚,心里存着事睡不下。”
萧凤卿意会:“枭首?”
“嗯。”晏凌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既然用了改颜蛊,为什么还要砍头呢?”
萧凤卿戏谑:“我还以为贺兰徵真在向你献殷勤,搞了半天,他对你也不诚实嘛,改颜蛊一事,说一半留一半,这是故意对你有所保留还是想欲取姑予?”
晏凌喜怒不辨,神色定定地瞅了瞅萧凤卿,忽而扬唇:“什么叫做臭味相投便称知己,我看到你和贺兰徵就明白了,怪不得他三更半夜还偷偷摸摸跑去王府私会你。”
“私会个屁!”萧凤卿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你师父没教你多读书?两个大男人谈何私会?有毛病吗?我是直的,货真价实!”
晏凌针锋相对:“你这幅德行,男女通吃也不稀奇。”
萧凤卿一噎,刚想与晏凌短兵相接,房门倏地被叩响了。
晏凌踢了萧凤卿一脚:“去开门。”
萧凤卿冷嗤:“本王的腿金贵着呢。”
晏凌动脚不动口,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萧凤卿本来就坐在榻边,猝不及防被晏凌一脚踢到了地上。
“毒妇,你有完没完?”萧凤卿捂着屁股咨牙俫嘴地站起来。
晏凌心安理得地无视萧凤卿的控诉,身子一歪,直接闭目养神了。
“宁王,宁王妃,你们在吗?”
门外,响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声。
萧凤卿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去开了门。
开了门,是个生面孔。
来人的目光触及萧凤卿,立时愣住了。
萧凤卿适才受了气,口吻不太友善:“你谁?”
“小的叫秦野,是质子的近随。”秦野回神,递上手里的食盒:“这是我们西秦的特色糕点,质子说宁王与王妃为玉华公主的案子殚精竭虑,所以吩咐小的送来给你们尝尝鲜,质子希望您二位能好好品尝。”
最后一句话,秦野微微加重了语气。
萧凤卿眸光微动,信手接过食盒:“替本王转告你们质子,多谢他了。”
“不客气,小的先告辞了。”
临走前,秦野又一言难尽地看了眼萧凤卿。
萧凤卿余怒未消,难免不太敏锐,也就没觉察到秦野的异样眼光。
重新回到内室,萧凤卿将食盒放到矮榻上。
“贺兰徵送消息过来了。”
闻言,晏凌立刻睁开了眼:“哪儿?”
萧凤卿冲食盒努努嘴。
晏凌依言打开食盒查看,果不其然,在几碟精致的点心下,藏着一张寸宽的折成菱形的纸条。
萧凤卿没动,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
于是晏凌径自拆开了纸条,一目十行地看完,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我就说他们为何要枭首,原来如此,改颜蛊,委实太邪门了。”
萧凤卿倾身从她指间抽出纸条,粗略扫了扫,他意味深长一笑:“这位贺兰质子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居然想玩大义灭亲那一套,还希望我们到时在老皇帝跟前美言几句,好歹也是兄妹,竟眼睛都不眨地把自家妹子给卖了。”
晏凌不以为奇:“五十步就不要笑百步了。”
萧凤卿轻哼一声,侧目睃了眼窗外的阑珊暮色:“你猜,四夷馆那个人在干嘛?”
“还能做什么?”晏凌闲适地咬了一口西秦的花糕:“为了心爱之人,自然是龙潭虎穴都要闯咯。”
……
此时此刻,四夷馆客房。
李谦一直静坐在纱窗下,大半天都没开过口。
他身前的琴案横放着一把七弦琴,焚香渺渺,香雾扶摇直上,氤氲了李谦阴郁的容颜。
琴音空灵,整个下午,李谦都在不知疲倦地弹奏着同一首曲子,从未停歇。
“二公子,您这大半日都没吃东西,饿不饿?小的这就去叫人送些好的饭食过来。”长随吕顺作势要往外走。
“吕顺。”李谦突然收了抚琴的双手,看着吕顺笑了笑:“你几时跟着我的?”
吕顺不防李谦会忽然问起这个,憨厚地笑道:“小的六岁就伺候您了。”
“六岁?一眨眼就十来年了。”李谦轻轻笑开,面上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淡淡道:“我比你大了四岁,当时在李家只是个饱受欺凌的私生子,你跟着我,应该也受了不少委屈吧?有好几次,我都撞见你一身伤地跑回来,甚至连药酒都没钱买,我明知你是为了维护我才与他们打架,可我有心无力,无法站出来替你讨公道,我这个主子真不称职,这么多年,真的谢谢你了。”
吕顺腼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来二公子都知道,我还以为您被小的骗过去了。”
回想起那段艰难岁月,饶是老实如吕顺都唏嘘不已,高门大户的阴私屡见不鲜,藏着掖着的腌臜事数都数不过来。
李谦是李大人外室生下的儿子,外室死后,李大人便将李谦接回了李家。
李家不缺儿子,李谦的生母又是以色侍人的花魁,李大人对她本就是逢场作戏,而李谦因为生母不光彩的身份,在李家自然亦是仰人鼻息受尽磋磨。
“二公子,您可快别说这些了,有什么可谢的,是小的该谢您赏了我一口饭吃。”吕顺收回思绪,安慰李谦:“苦尽甘来,当年幸好有玉华公主帮您,玉华公主指名道姓让您做了伴读,那之后您的日子才渐渐转好,府里的人也不敢再拜高踩低欺负咱们,可惜……”
吕顺小心翼翼地偷觑了一眼李谦微恙的表情,斟酌一会儿,还是惋惜道:“可惜玉华公主红颜薄命,竟被歹人害成那样,这世道也太黑了,为什么偏偏就好人不长命?!”
李谦默不作声地呆坐着,俊逸的眉宇之间无声无息沁散一股抑色。
吕顺生怕自己的话会让李谦伤心,忙道:“二公子莫要悲伤,逝者已矣,公主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您为她黯然伤神,二公子请宽心,反正案子有线索了,大楚的宁王妃一定能查出凶手给公主偿命,咱们也得化悲愤为力量,等着看凶手落网!”
李谦的眼眸陡然一片幽邃阴沉:“你也觉得宁王妃能抓到凶手?”
吕顺以为李谦是对晏凌没有信心,急忙说:“二公子,小的先前都打听清楚了,宁王妃没嫁给宁王前,是在杭州做捕快的,破过不少案子呢,只要她说自己能破那就肯定能破,况且,还有大楚的大理寺啊,他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李谦面无表情,眸光游移不定,身上那股诡异的气息越发浓重了。
吕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李谦今日格外古怪,但他也没多想,毕竟他们主仆都受过玉华公主的恩泽,别说李谦,就是他这个仆人都为玉华公主的死郁郁不得纾解。
李谦没再说话,两手又轻轻放在了琴弦上,缥缈缱绻的琴音很快便充斥了整间屋子。
吕顺站在原地,走不是留也不是。
李谦弹这首曲子谈了整整一下午,他不晓得名字,但怪动听的。
依稀记得,曾几何时,他家公子也跟公主合奏过这曲子,他当时听着,下意识就想起了在学堂听过的那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除了曲儿悦耳,公主与公子合奏的画面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就在这时,李谦的呼唤打断了吕顺的回忆。
“顺子。”
“诶。”吕顺习惯性地应声,应完,忽地笑了:“公子,你好些时候都没这么叫过小的了。”
李谦和煦一笑:“这是你乳名,你初来乍到那会儿,虎头虎脑,别人都这么叫你。”
提及往事,吕顺蛮不好意思的:“小的爹娘死得早,都是家生子,奶奶把小的送到您身边伺候,也是期望小的能为您带来好运,这辈子都顺风顺水。”
“顺风顺水?”
李谦喃语这四字,耐人寻味地笑笑,从今夜以后,他的人生再不可能顺风顺水,即便是昔年的风光,也是贺兰悠带给他的,至于他本人,生来便是卑贱的庶孽,就连亲生父亲都未曾正眼瞧他。
“顺子,我饿了。”
吕顺一喜:“小的给您准备饭菜去。”
“不。”李谦叫住吕顺:“我从没来过大楚,那日在驿站听闻城南的陈记馄饨很好吃,你给我去买一碗吧,不过他家离这儿非常远,估摸你要跑上大半宿。”
吕顺不疑有他,他的欢喜溢于言表,只要李谦肯吃东西,让他走遍天涯海角都心甘情愿。
“公子,没事的,小的白日睡饱了,正巧睡不着呢,我现在就过去,等天一亮,陈记馄饨一开店,我就给您买一碗,开门红嘛,您吃了保准开心!”
李谦又笑笑,自琴案下取出一张百两银票给吕顺。
吕顺怔住:“公子,一碗馄饨要不了多少钱,再说,小的自个儿也有。”
李谦温声道:“拿着吧,多买几碗,总能派上用场。”
吕顺虽不解其意,但他向来不忤逆李谦的指令,是以接过银票,谨慎地揣进了贴身的兜里,还抬手拍了拍胸膛,他憨憨笑着:“这样就不怕掉了,公子,您等着我。”
李谦的脸上迅速掠过一抹黯意,尔后若无其事地笑道:“去吧,路上小心。”
“好!”吕顺欢欢喜喜地关上门,走了。
屋内又恢复了静寂,李谦撩袍坐到了琴案旁。
不多时,琴声骤起。
依然是同一首曲子,然而,缠绵悱恻的曲调却霎时间变得铮铮激扬。
这是贺兰悠亲自谱的小调,他为之取名——清平乐。
彼时,这乐曲寄托了他和贺兰悠太多太多关于未来的美好遐想,他希冀他们的余生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够清宁平安,可是,就在他们以为能如愿相依相伴时,秦皇的一纸诏书无情地在两人间划开一道巨大的天堑。
分明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想要厮守一生,却那么难。
只因贺兰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是寄人篱下的私生子!
迫不得已,李谦为了解救贺兰悠于水火,走上了那条不容回头的路。
他知道,或许晏凌白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故弄玄虚,但他不能拿贺兰悠去冒险。
吕顺从小服侍他,万一事情败露,必将受到牵连,所以他用一百两将他打发了,从皇城到城南要一宿,足够他事成或失败。
倘若东窗事发,吕顺也肯定会得知真相,届时,他拿着银票可以随意找个地方过一辈子。
琴声渐渐终至尾声,李谦的眸底有坚定决然之色迭起不散。
当沙漏的流沙流完半个葫芦状的小口子,李谦推开琴案,义无反顾地换上了早就备好的夜行衣。
……
大理寺牢房。
更夫敲打二更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砖墙传到夏露耳中。
她和夏翡是被分开收监的,并不在一处。
忆起白日接受晏凌盘问的情景,夏露有些惶然,她一遍遍回想那夜的经过,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想杀人,但是……
她不要嫁到大楚,她不要做秦皇政治联姻的棋子!
她只是想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罢了,她和李谦都没做错,她也不需要感到愧疚!
奴婢,本来就该为主子去死。
就在夏露出神之际,牢房两侧的壁火倏忽一闪,紧跟着,一条矫健的人影仿佛壁虎游离到了牢房内。
看清来人,夏露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出去的!”黑衣人紧紧拽住夏露的胳膊:“他们已经有眉目了,再不走,一切晚矣!”
夏露拉住黑衣人,沉声道:“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晏凌不可能发现端倪!我们就这么贸贸然走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爱刑讯我,就由着他们吧,只要熬过这道坎儿,我们都会无恙的,就算他们想给贺兰悠的凶案找替罪羊,也得掂量掂量西秦那边同不同意。”
黑衣人深知夏露的性子倔强,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经过给说了。
夏露面色微变:“这么说,这也许是他们在故意设局抓你?那你为何要来?”
“因为你在这儿,我不能容忍你受到丝毫伤害,要是贺兰谌真把你生死不论地交给大楚,你还有活路吗?”
夏露面露嘲讽:“好一个诡计多端的晏凌,她是有心算无心,故意用我来要挟你露出马脚,真够卑鄙!”
话音落下,牢房两侧猛地灯火大亮,伴随台阶上传来的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管清越微凉的女音徐徐响起:
“知我者,玉华公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