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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西斜,霞光万里。
方含嫣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回到了名为“盘云水菏”的别苑,别苑风致绝佳,建于湖面。
甫一踏进春泽斋,婢女铃铛便仓惶上前,低声道:“小姐,朱督主过来了。”
方含嫣一愣,眸底有一丝复杂的异光掠过,她迅速将异色收起,取下帷帽,神情如常地进了正院。
朱桓穿一身霜色锦袍,袍摆绣竹叶纹,乌发用同色发带半束在脑后,面如冠玉,气度儒雅。
他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手捧一盏茶,两指夹着茶盖尖慢条斯理抚平茶汤上的水沫。
方含嫣驻足原地,看着朱桓不觉有些恍神。
她在江州时,晓得朱桓是自己舅舅,也知道世人是如何评价朱桓的,可她从未亲眼见过他,直到江州水涝成患,朱桓前来赈灾,她才见着这位人人口诛笔伐的奸宦。
初次见面,她涌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怎么可能是无恶不作的东厂头子?
但是,朱桓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有多天真,即便离开江州半年了,她如今依旧能在梦中清晰地看见那一条条填满了尸体的干涸河道,尸堆不分男女,甚至……不分老幼。
从那以后,方含嫣再不敢用做外甥女的心态和朱桓相处,而朱桓待她也并不热情。
想来,他之所以愿意把她带到骊京,也仅仅是他们的身体内流淌着一小部分相同血液的原因,可她从不敢以此托大。
“回来了?”
瞥到门口的粉蓝色人影,朱桓放下了茶碗。
他打量着方含嫣,肌肤晶莹剔透,瓜子脸小巧精致,一双细长的瑞凤眼黑白分明。
这孩子,长得不像晏云裳,像他。
方含嫣抿抿唇,轻步上前,先给朱桓行礼,尔后瞅了眼朱桓淡淡的表情,柔声道:“嫣儿见过舅舅,舅舅怎么今儿有空过来了?如果早知舅舅要来,嫣儿便不去四喜班,免得舅舅苦等,这是嫣儿的不是。”
“没关系,本座也是刚刚才来。”朱桓眸色平和地望着拘谨的方含嫣:“你在这儿住得习惯吗?”
这问题朱桓问过几次,目下再听到,方含嫣紧张的心反而一轻,她微笑:“习惯的,舅舅您安排得很妥当,嫣儿感激不尽。”
见状,朱桓的心底叹了口气。
他并非不疼爱方含嫣,只是大局未定,方含嫣的真实身份十分敏感,加之他现今又有更重要的事办,所以不欲牵扯出更大的错漏。
方含嫣害怕他,这是显而易见的。
天底下没几个人不怕他,可如若换成自己的亲骨肉,便多少觉得黯然。
“在四喜班唱的开心吗?本座在同僚间也经常耳闻他们夸赞四喜班的新花旦。”朱桓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方含嫣果然双眼微亮,雀跃道:“开心,唱戏是外甥女从小到大的梦想,今日还遇到一位夫人,她对外甥女的唱腔很是称赞。”
朱桓被她不加掩饰的欢喜所感染,唇边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意:“既然喜欢,你只管去做,有舅舅在,万事都能如愿以偿。”
方含嫣受宠若惊,她还从没听朱桓这么说过,再看看朱桓雅致端方的模样,她的胆子不由得大了起来,低声道:“舅舅,您能否应承嫣儿一件事?”
朱桓笑了:“何事?”
方含嫣期期艾艾,鼓足勇气道:“您往后能否别让那两个人跟着我了?”
朱桓挑眉,不怒自威,眼中寒芒隐现:“他们冒犯了你还是对你不敬?”
“不是!”方含嫣急忙否认,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朱桓,忐忑道:“他们奉命保护嫣儿,这段时日一直尽职尽责,嫣儿亦心存感激,不过嫣儿想过平凡人的日子,他们跟进跟出,嫣儿觉得很不自在。”
朱桓一顿,他不知该如何向方含嫣解释自己此举的苦心,劝说道:“那两个侍卫是本座为你特意挑选的,武功很不错,保护你绰绰有余。况且,骊京鱼龙混杂,你在骊京人生地不熟,从别苑到骊京又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你孤身只影,本座总是不放心的。”
方含嫣抿唇,见朱桓虽然言辞温和可态度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半垂眼帘,抿了抿嘴。
朱桓鲜少看到方含嫣闹小情绪的模样,顿觉好笑,他缓步走到方含嫣跟前,犹豫片刻,温言道:“本座的身份你是知道的,骊京很多人日夜都巴望着能把本座碎尸万段,你是本座唯一的亲人,他们若是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本座也会为难。”
方含嫣咬着唇点了点头,她没听朱桓用如此柔和的语气跟她说话过,水眸颤颤地又多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的容颜酷似娘亲。
方家在江州已然倾颓,她平白无故又背上了望门寡的罪名,是朱桓将她带离了窘境,如此一想,方含嫣对朱桓的观感稍微好了点。
娘亲舅大,他们在世上是彼此仅有的亲人。
“舅舅,您可有公务要忙?如果不忙,不如留在这里用晚膳吧?”
晲着方含嫣满是期待的脸庞,朱桓似乎在记忆深处寻觅到了另一张生机勃勃的脸。
方含嫣大着胆子跟朱桓视线交汇,发现他的眸光飘忽不定,神色悲喜交集。
她不安,眸中充斥着不确定。
良久,她失落地垂下头,却忽听朱桓轻声一笑,道:“好。”
……
方含嫣在江州长大,对骊京的菜式不太习惯。
朱桓便特意找了个江州酒楼的大厨,一起带到了骊京,他对方含嫣看似不热络,其实衣食住行都照顾到了。
桌上都是几道家常小菜,色香味俱全。
方含嫣浅浅一笑:“舅舅,你是不是很多年没吃到乡味了?”
朱桓夹了一筷子黄鱼给方含嫣:“少小离家老大回,本座六七岁就进了宫,在辛者库当差,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吃的就很满足了,哪儿还有那么多条件可讲?后来位高权重,吃什么都觉着是一个味道。”
方含嫣沉吟不语,内心五味杂陈。
朱桓和她的母亲是外祖母改嫁前所生的子女,二嫁以后,外祖母难产而死,正赶上江州饥荒,他们姐弟的继父就把两个孩子卖了。
姐姐送进大户人家给得羊癫疯的公子做童养媳,弟弟则被送去净身当了内侍。
世人都憎恶仇恨朱桓,其实仔细想想,朱桓挺可怜的,正因为尝过猪狗不如的滋味,所以对权势的贪欲就更深。
方含嫣心生恻隐,也礼尚往来地给朱桓倒了杯酒:“娘亲说舅舅最爱喝她酿的青梅酒,嫣儿也学得几分娘亲的技艺,等舅舅下次过来,嫣儿再献丑。”
朱桓眼波一闪,盯着方含嫣倒的那杯酒,表情变幻,十八年了,这是他的孩子第一次给他倒酒,他多希望她的母亲也能在这张桌案边。
“义父。”陆北行色匆匆地进门。
他看了眼茫然的方含嫣,欲言又止。
朱桓会意,慢慢抿了口酒,瞥着方含嫣:“你先吃,本座稍后再来。”
方含嫣乖巧点头。
走到垂花门前,陆北沉声道:“义父,睿王派了好几波人过来打探消息,似乎对小姐很感兴趣,我估计他为了周静姝记恨上你了。”
朱桓抬眸,夜色在他眼底泛滥成黑潮,他不以为然地扬唇,淡声道:“他再派人来,你不必顾忌,直接格杀勿论。”
“是。”停顿一息,陆北又道:“义父,皇上又犯病了,在御书房杀了两个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