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
如意坊人声鼎沸,歌舞升平。
虽然是秦楼楚馆,但此地灯火却仿佛比别处耀动得更为璀璨夺目,就连氤氲开来的光晕都似乎漂浮着星星落落的奢靡金粉。
小厮正在门口殷勤招待一批新来的客人进楼寻欢。
余光里,忽然瞥到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朝这边缓缓驶来,瞧着低调的很。
马车没有任何标识家徽,但这并不妨碍小厮迅速判断出车内的人非富即贵,他连忙三两步近前,吩咐二把手搬好脚凳恭候客人大驾。
须弥,那马车堪堪停在了如意坊门前。
小厮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欢迎贵客到访。”
话音刚落,他便见车帘被一只秀美纤长的手撩起,紧跟着,天青色的身影骤然映入了眼帘,一张莹白无暇的脸庞出现在他视野内。
小厮愣住了,目露惊愕地打量着面前这人。
居然是女的?
不错,来者正是女扮男装的晏凌。
晏凌淡淡地瞥小厮一眼,知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转念一想,怕这小厮误以为自己是上门捉奸砸场子的,遂主动解释道:“在下初来骊京,听闻如意坊在骊京久负盛名,特来此见识一番,小哥不必管我们,我们进去坐坐之后,自会离去。”
我们?
小厮下意识探头往晏凌身后看去。
只见又有一位粉雕玉琢的翠袍少年郎自车辕一跃而下,行动极为利落飒爽。
那少年郎看到小厮正打量自己也不恼,直接从荷包掏出一锭银元宝大方地抛过去:“我们并非来闹事的,这银子就当是给你的封口费了。”
小厮慌忙接住,他不敢置信地借着灯光一看,又用牙咬了咬银元宝,双眼立时贼亮贼亮的。
他在这一行干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如此阔绰的客人!
晏凌无可奈何地斜睨了晏瑶一眼,打开手中的桃花折扇,翩翩尔雅地迈步进了门。
“哎,你等等我!”
晏瑶娇蛮地喊了一声,见晏凌径自走远了,她在马车边懊恼地跺跺脚,整了整衣袍也跟着晏凌踏入了如意坊。
楼内正厅灯火通明,前方搭着一座锦绣高台,高台此时无人起舞弄清影,却有乐伎持琴瑟吹拉弹奏,靡靡之音不绝如缕。
在高台下,衣饰不凡的富商巨贾或勋贵子弟酒酣耳热,有的搂抱着衣裙轻薄的绝丽调笑,有的追逐着衣衫半褪的美人奔逃取乐,所到之处,无不是彩带飘飞、莺声娇语。
当晏凌两姐妹出现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禁被她们吸引了一瞬,尽管并未识破她们的性别,可二人皆是风姿如玉、丰神俊朗。
晏凌昔年曾经扮男装查案,也曾经刻意模仿过男子的言行举止,所以她穿男装并无不适,反而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清贵出尘的气质。
晏瑶却是第一次尝试穿男装,看到晏凌如鱼得水的模样,她嘟嘟嘴,不满地跑到她身边:“你为什么对男人的衣服没丁点不习惯?以前你穿过吗?”
晏凌随意扫视过四面雕梁画栋的装潢,信步朝大厅走:“在杭州办案的时候穿过。”
她饶有兴味地睨着晏瑶:“听你这语气,怎么你竟是第一次穿?我还以为你司空见惯呢。”
晏瑶趁晏衡陪慕容妤回了伯府,于是偷换了男装跑到王府找她,一见面,就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来一个地方。
晏凌本来不欲同行,可一看到晏瑶女扮男装,脑中灵光一现,立刻将晏瑶说的地方和烟花柳巷联系到了一起。
即便晏凌刚认识晏瑶,但她也能看得出晏瑶的性子有多固执,她担心晏瑶孑然一身乱跑会出事,所以同样换了男装随同在后。
果然不出晏凌所料,晏瑶原本的打算是单枪匹马来如意坊的,说得好听是游历,其实真实的目的,那就得问她自己了。
晏瑶一噎,鼓着嘴,倔强地反驳:“我的确是初次穿男装,我身为卫国公府的嫡出千金,又不需要混迹市井,哪儿来的机会穿男装。”
话一出口,晏瑶突然心虚地咬住了唇,她偷觑着晏凌,晏凌面色如常地走到了厅中央。
如意坊的老板娘风情万种地走到两人面前,美眸掠过粉嘟嘟的晏瑶,定格在晏凌面上。
“不知二位贵客来此有何贵干?”
说着,她涂着蔻丹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向晏凌,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晏凌的脸,晏凌就抢先用巧劲儿捏住她的手腕,由不得她动弹半分。
老板娘顿时色变,双目陡然射出两簇精光。
晏凌却巧笑倩兮,她勾唇一笑,轻挑地按住了老板娘的细腕凑近自己鼻端:“姐姐好香呀,用的脂粉是骊京花颜阁的?。”
老板娘紧绷的身形骤然一松,娇媚笑容重新挂回了脸上,皓齿如鲜:“公子真识货,二位是来看离霜跳舞的?”
晏凌秀眉一挑,眼稍轻抬,斜斜睇向晏瑶。
“正是,离霜姑娘艳名远扬,我们兄弟俩倾慕已久,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晏瑶笑笑,直言不讳:“不知离霜姑娘何时能登台表演?我们都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佳人芳容了。”
老板娘抱歉地笑了笑:“离霜正在雅间陪客,需得等上一会儿才能出来献舞,你们是想在大厅观看还是去雅间?”
晏凌不等晏瑶接腔就主动开口道:“雅间。”
言罢,晏凌仰起头,逡巡过二楼垂下的一幕幕华美珠帘,补充:“要最好的。”
晏瑶不乐意,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可是我想待在下面,这样看得更清楚。”
老板娘连忙道:“贵客不知,咱们这儿最好的雅间也能将下方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晏凌面色淡淡,抬步便上了楼梯:“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在下面待着,我独自去雅间。”
“哎,”晏瑶一呆,冲着晏凌的背影气呼呼质问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就这么把我扔这里了,你还懂不懂爱幼?”
少女的声音娇娇软软,像春日的奶猫在撒娇。
晏凌脚步一顿,驻足在楼梯上,微微侧头看向满脸写着“我不开心快来哄我”的晏瑶。
“那你还要不要跟我一同去雅间?”
玉树临风的女郎凭栏而立,眉眼清浅。
晏瑶纠结片刻,最终蹬蹬瞪地跟上了晏凌。
“我可不是听你话才上雅间的。”晏瑶皱着鼻子,嘀咕:“真搞不懂萧凤卿喜欢你哪一点。”
晏凌闻言足尖一转,慵懒地倚在扶栏上,慢摇折扇的动作悠游自得:“错了,我的每一点,他都很喜欢,非常喜欢。”
晏瑶被晏凌的无耻惊呆了,她匪夷所思地指着晏凌,结结巴巴:“好不要脸,你、你你现在怎么和他一个德行了?”
晏凌根骨明玉的手指把玩着纸扇,施施然地拐过长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听说过?”
姊妹俩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前面领路的老板娘并未听到。
晏瑶噘嘴:“怪不得他们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若再与他厮混下去,还不晓得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晏凌试图顺着晏瑶的话去想象那个画面,目光一闪,朱红的唇角弯起了一道浅弧。
如果真能有那一天,倒也还算有趣。
晏瑶扫见晏凌嘴边的浅淡笑意,抿抿唇,莫名不爽,别扭地提醒:“你们才成亲多久?这么快就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了?小心将来被卖了还替他数钱,他那人阴险又狡诈,靠着一副臭皮囊都不知道骗取了多少无辜女子的芳心。”
晏凌似笑非笑地瞅着晏瑶。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又没开花。”晏瑶眸光闪烁,移开双眼,慷慨陈词:“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并非夫君的宠爱,而是要靠自己的才华能力,你常年在江湖上行走,这些道理应该比我更懂,可别因沉迷于男色就把做女人的骨气都给丢了。”
分明是尚未及笄的少女,说起这些确乎头头是道,晏凌歪头失笑,上前两步,在晏瑶头顶轻轻揉了一把:“真可爱。”
“喂,你这人别总不声不响就摸我头啊!”晏瑶捂着脑袋抗议:“会变成蘑菇长不高的。”
晏凌笑吟吟的:“你本来就是小蘑菇。”
她仍记得那日闹市初见,当时就觉得这丫头很可爱,活脱脱一只小河豚。
约摸这便是奇妙不可言喻的血缘关系。
茫茫人海中,她们还未相见,就已相亲。
虽然晏瑶至今都不肯承认她,可在晏凌看来,如若晏瑶真对她心存偏见,今夜也不会找她。
晏瑶不假思索地回嘴:“你全家都是金针菇。”
晏凌意味深长地挑挑眉:“说得好像你不是我家人似的,”
晏瑶一怔,傲娇地转过头,不肯再搭理晏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