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嫣立时弯了弯眸,神态有着不加掩饰的小骄傲:“阿娘也是这么说的,她总认为我的女红不好,可厨艺却相当能拿得出手。”
朱桓摇头失笑,问起了方含嫣在四喜班的事。
“老班主给嫣儿取了一个艺名叫玉娇娥,嫣儿觉着这艺名不太好,就自己改成了玉娇奴。”
方含嫣絮絮叨叨地说着:“骊京的好多贵人都爱去四喜班听嫣儿唱戏,还有很多戏迷都来问嫣儿要名帖,嫣儿觉得很充实很满足,这样的生活,嫣儿从前想都不敢想。”
朱桓安静地倾听着,时不时搭腔,他注视着方含嫣神采焕发的模样,走了神。
方含嫣生的不似晏云裳,然而她们提起自己喜爱的事物时,那份藏于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喜悦简直如出一辙。
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晏云裳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地表露出对江山权力的勃勃野心,她神采飞扬、霸气外露的豪言壮语。
宦官乱政是古往今来都为天下人不齿的事,他不贪权,也不爱利,一步步登临权势顶峰,只是想要给他心中的那人提供一片自由高翔的天地。
他愿意用他的罄竹难书,成全她的山河梦。
这一生都九死无悔。
“舅舅?”方含嫣羞赧地望着出神的朱桓,误会他是不耐烦听自己念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怯怯地嗫嚅:“是不是嫣儿太吵了?”
朱桓温声安抚略微紧张的方含嫣:“无妨,本座只是觉得新奇,以前还从没听人用过如此形象的言辞描述市井生活,很鲜活,也很生动,你眼中的世界跟本座身处的迥然不同。”
方含嫣腼腆地理了理鬓边的发:“舅舅见笑了,您位高权重、呼风唤雨,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嫣儿胸无大志、甘于平淡,只一介平平无奇的小女子罢了,两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呵,”朱桓轻笑一声:“也就自家人看自家人好,在世人眼里,本座滥杀无辜、大逆不道,罪状数都数不清,作恶多端都不足以能概述本座。你这傻丫头倒把本座形容得威风八面、顶天立地,以后莫要再说,传出去,恐会贻笑大方的。”
方含嫣窘迫地低下头,细声细气:“嫣儿不知世人是如何评断舅舅的,舅舅或许在他们眼中的确是大逆不道、恶贯满盈,不过舅舅您对嫣儿却是极好。嫣儿只论自己心目中的舅舅,而非是旁人眼中可止小儿夜啼的朱督主。”
朱桓一怔,随即欣慰地大笑出声:“值了!”
当初他宁可承受晏云裳的彻骨痛恨,也坚持逼着她生下了这个孩子,为了方含嫣,他处心积虑地给她的身份改头换面,宁愿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在世,也要让她平平安安出生。
眼下听见方含嫣这席话,他自觉所有的苦心孤诣都得到了回报,一切皆是值得的!
方含嫣对朱桓突然激昂的情绪不太理解,但也晓得他此刻的心情定然非常好,犹豫片刻,她小声道:“舅舅,嫣儿有一事相求。”
“何事?”
朱桓收起笑意,垂落眼帘,薄唇慢条斯理地碰了碰杯口。
方含嫣抿抿唇,小心翼翼道:“您能不能让那两个护卫换种方式保护我?”
朱桓皱眉:“什么方式?”
“就是……”方含嫣踌躇:“他们以后就别贴身跟着我了,跟远一些。”
觑到朱桓的眉头又不动声色地拢了拢,方含嫣急忙辩解:“嫣儿知道舅舅很关心我,可是真的太惹人注目了,嫣儿向您保证,我绝对会好好照顾自己,更何况,他们若是大张旗鼓地保护我,不也是变相地在向外人昭告我的身份吗?无论去到哪里,嫣儿都会在他们的视力范围内,这样行不行?”
朱桓的目光定在方含嫣脸上神思又恍惚了一瞬,曾几何时,也有个不爱拘束的小姑娘让他离自己远点……
半晌,朱桓笑了笑:“依你。”
“真的?”方含嫣喜形于色:“那我自由了吗?”
朱桓正色:“本座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你也要记得自己应承了本座什么,本座派人看着你,并非是想拘着你,而是护着你。”
“我当然知道舅舅的苦心,舅舅全是为我在考虑!”方含嫣诚恳道:“我保证,平日出入,我会谨慎行事,绝不给舅舅招惹半点麻烦,也不会离开那两个护卫的视线,只要他们能离我远一些些就好。”
朱桓勾起唇:“你也这么大个人了,即便他们净身了,你也难免不自在,这事是本座思虑不周,过阵子给你挑两个女暗卫贴身保护,这段时日不合适,你再忍忍。”
“谢舅舅!”方含嫣高兴坏了,许是朱桓今日对她格外优容,她心念一动,想起民间的传言,试探道:“舅舅,您贵为东厂督主经常进出皇宫,是不是特别容易见到皇后娘娘?”
朱桓漫不经心瞥去一眼,平静的神色下,翻滚着深海沉波:“怎么忽然问起这事儿?”
方含嫣笑笑:“听大家说,皇后娘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的女子,这是真的吗?”
朱桓沉默片霎,指腹摩挲着青花瓷茶盏,唇畔牵起一抹淡笑:“是真的,娘娘极美。”
在他心目中,晏云裳并非美貌才是第一,她这个人就是他的天下第一。
方含嫣双眼晶亮:“怪不得娘娘她能够荣宠六宫,这样旷古未有的绝世美人,当然就该享尽世间殊荣。”
朱桓笑而不语,晏云裳要的殊荣,根本不是局限于后宫,她要整个天下都匍匐在她裙底下。
鬼使神差的,朱桓看向方含嫣:“嫣儿想见她吗?”
“谁?”方含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确定道:“皇后吗?可我只是民女,如何能进宫?”
事实上,朱桓在开口之后就后悔了,晏云裳并不想看到方含嫣,方含嫣的出现只会不断加深晏云裳的恨意。
为了掩饰失言,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本座的意思是,皇家每年都会有祭祀大典,届时帝后同行,你在皇城外就能够看到了。”
言罢,朱桓盯着方含嫣纯媚的脸庞,开门见山道:“嫣儿,你今年十八了,你阿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的终身大事,本座既然答应她会好好照顾你,你的亲事,本座合该替你谋划妥当,你可有什么想法?”
方含嫣又愣住了,看着朱桓关切的眼神,半天说不出话,来骊京的路上,她曾想过朱桓会不会利用她的婚姻联姻给他谋好处。
眼下听朱桓这口气,似乎是允许她婚姻自主。
这可真是太让她惊喜了。
“嫣儿初来乍到,又还在丧期里,暂时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方含嫣抿了抿唇,脸色绯红,迟疑一会儿,轻声道:“以后嫣儿的婚事全凭舅舅做主。”
朱桓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他方才还在担心方含嫣对自己的婚姻也许另有想法,不过而今得了她的答复,他也算少了件烦心事。
不然方含嫣不愿意嫁给陆北,他还得下苦功劝说她应允,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总不好太过逼迫,打定主意,朱桓的面色越发和蔼。
方含嫣讨好地给朱桓又夹了一块云片糕:“老班主说了,以后盼着我能多去几回四喜班,舅舅,您也可以抽空去四喜班坐坐。”
朱桓点了下头:“既然你喜欢,那就去吧。”
此时,朱桓并未料到,他的一念之差将会铸成多可怕的大错,竟把方含嫣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