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未央宫。
晏皇后的桌案前放着一份迟来的情报,她斜倚着美人靠,一双美眸森寒凝冰,窗外的大丽花上所冻结的沁骨白霜也不及她眸底的冷意。
她派去在潭州蹲守的人并未等到萧凤卿,黄文涛的来信中声称萧凤卿这一路游山玩水,完全没把赈灾的事放在心上,拖拖拉拉的,根本不能按时抵达潭州。
晏皇后此人生性多疑,她觉得萧凤卿扮演了这么多年不学无术的纨绔迷惑众人,既然明知她对他有了杀心,有可能仍旧会以浪荡子的面目示弱,所以她对黄文涛的回禀并未起疑。
直到东厂的人把客栈起火的消息禀告给朱桓,朱桓敏锐地察觉到事有蹊跷,遂吩咐下头的人循着这条线索追查,这才发现原来黄文涛早就被萧凤卿杀了,至于萧凤卿全然不见踪迹,领着钦差一行到达潭州的是永定伯世子段佐,于是未雨绸缪埋伏好的杀手也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晏皇后至今都不敢置信,这些年,她在朱桓的扶持下顺风顺水,杀过不少忠臣良将,后宫的动向也全在她的掌握之中,乍然因为萧凤卿一再吃瘪,素日成竹在胸的心态都不免产生了动摇,她蹙眉看向朱桓:“真的只有靖远侯府在辅佐他?”
朱桓亦一脸凝重,闻言便道:“除了靖远侯府,还能有谁帮他?这也是微臣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萧凤卿的学识、手段、谋略、功夫皆令人出乎意料,说句实话,就算是娘娘精心教导的睿王比起他,也难以企及多矣。”
“可这二十多年,他们母子都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视,萧凤卿究竟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学会那些的?除非……景仁宫‘别有洞天’。”晏皇后提起这一茬就觉得气堵,她自以为整座后宫在她的掌控下所有人事都一目了然,熟料现在居然察觉这后宫还藏着许多她未能发掘的隐秘,当即便是火冒三丈:“搜!给本宫把这座后宫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搜查一遍,挖地三尺都要把景仁宫的密室翻到地上,本宫倒要瞧瞧,还有何处隐匿着见不得人的牛头马面!真是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本宫面前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查出来,看本宫不扒了她沈缨的皮!”
罗嬷嬷领命而去,卉珍也知趣地退到外殿。
朱桓近前,看一眼双目喷火的晏皇后,温声安慰:“娘娘稍安勿躁,潭州的死士尚未撤走,只要萧凤卿现身,他们定能拿下萧凤卿的项上人头,反正此去潭州路途遥远,届时就算我们在潭州布下天罗地网要了萧凤卿的命,靖远侯府照样有口难言。”
晏皇后冷冷地睨着朱桓:“相同的话,本宫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本宫不希望这次再失手。”
朱桓被她冰冷的目光蛰了一下,垂眼,恭声道:“请娘娘放心,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晏皇后的脸上并无动容,毫无感情的目光凉凉地拂过朱桓面庞,寒声道:“如果刀钝了,便要磨一磨,可这人若不中用,也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朱厂臣,本宫的意思,你能懂?”
不怒自威的声音像一把喂了美人毒的尖刀插进朱桓心口,他不适地皱眉,迅速借着垂首的机会掩去眼底的痛色,近乎一字一顿:“微臣明白,娘娘所愿亦为微臣心之所向。”
倘若真有那一天,当他彻底失去了陪伴她的资格,无需她发话,他自己也会动手了结自己。
……
出了未央宫,朱桓抬头睇了眼头顶的艳阳。
时辰尚早,送去东厂的奏折也批阅完了,最近建文帝对他有了戒心,至关重要的折子都不再经由他手,对此,朱桓并不放在心上。
建文帝日薄西山,用不了多久就能一命呜呼,他需要做的,是除掉萧凤卿扶睿王上位,这样晏云裳才能如愿成为摄政皇太后,权倾天下。
想到萧凤卿,朱桓眼底涌起若隐若现的阴霾,他不允许任何人成为晏云裳的绊脚石。
“陆北,”朱桓转身看向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义子:“多派点人,让萧凤卿再也不能回到骊京,另外,晏凌那头盯紧点。”
陆北颔首:“义父,既然晏凌也成了晏皇后的心腹大患,反正萧凤卿也不在,咱们何不……”
他顿住话尾,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朱桓眯了眯眸,沉声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铲除萧凤卿,没了萧凤卿做靠山,晏凌还能翻得出皇后娘娘的掌心?别忘了,她们是名义上的婆媳,婆婆要拿捏儿媳妇,多的是法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萧凤卿若没了,卫国公府自然早晚会是皇后娘娘的囊中物。”朱桓忽然低声道:“陆北,本座要你记住一句话,不管萧凤卿在潭州能否活下来,从他离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一个回天乏术的死人了。”
陆北抬眸,朱桓的眼中有锐光一闪而过。
电光火石间,陆北倏然明白了朱桓的深意,也领悟了他让自己看紧晏凌的原因。
“义父说的有道理,还是您深谋远虑。”陆北点点头,见朱桓举步,悠游自在地走向宫门方向,他道:“义父打算去哪儿?不回东厂吗?”
朱桓回眸,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陆北,那一眼,并不凌厉,甚至带着笑,却让陆北背心一凉。
陆北陡然一震,慌忙低下了眼,似乎唯恐朱桓看出他的心思。
朱桓敛眸,淡声道:“东厂近来事务繁重,你就不必跟着本座了,自己多上手练练,你将来虽不必接管东厂,但你得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东厂。”
陆北垂着头,表情颇有些黯淡。
朱桓将陆北的失落尽收眼底,笑道:“陆北,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本座都看在眼中,只要你不辜负本座的期望,到了那一日,本座自会让你如愿以偿,你是本座亲手养大施教的义子,本座还能亏待你?”
陆北大喜过望,刀痕截面的脸庞洋溢起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他拱手抱拳:“陆北谢义父成全!”
见到方含嫣的第一面,他的心就丢了。
但方含嫣是朱桓的外甥女,是他唯一的血亲,他这样的身份又怎敢肖想?
没想到,朱桓竟洞穿了他的想法,话里话外还鼓舞着他,俨然有亲上加亲的打算。
这如何让陆北不感觉振奋?
朱桓看着笑容满面的陆北,动了动眉峰。
方含嫣是他女儿,陆北是他义子,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替晏云裳笼络陆北,让陆北心甘情愿帮她办差效命。
……
朱桓出皇城便去了盘云水菏。
方含嫣刚从四喜班回来,见着朱桓,她福身,盈盈一礼:“嫣儿见过舅舅。”
朱桓难得神色温和,上前两步虚扶一把,轻声道:“本座今日有空,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方含嫣清浅一笑,眉眼间带着少女的娇俏天真:“舅舅来的巧,嫣儿前些日子亲自做了江州的特产云片糕,听阿娘说,舅舅小时候除了青梅酒,最爱吃云片糕。”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有心了。”朱桓走进春泽斋,环顾四面,习惯性地询问:“如何?在这儿可顺心?下人们伺候的周到吗?”
方含嫣如今已不再那么畏惧朱桓,心里反而对朱桓存了几分亲近之意,听到他每次过来都要问自己相同的问题,心情禁不住雀跃起来:“这儿什么都好,嫣儿很喜欢。”
说完,方含嫣催促铃铛:“快去把我给舅舅做的云片糕端来,让舅舅也尝尝我的手艺。”
朱桓笑睨着俏生生的方含嫣,他当然能觉察到她的变化,她待他,已不如曾经那般见外。
铃铛很快就将云片糕放上了桌案。
方含嫣兴冲冲地在桌边落座,主动执筷帮朱桓夹了一块云片糕,语声轻快:“舅舅,我的手艺都是向阿娘学的,应该能合您的胃口。”
朱桓就着方含嫣夹的那块云片糕咬了一口,浓淡适宜的甜味在口腔溢散,甜而不腻,他笑着点点头:“味道不错,这云片糕同你阿娘做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