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公公弯腰,低声应诺。
……
出了盛乾宫,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建文帝摁着眉心清醒了几分,放眼四顾,偌大的皇城四四方方,华灯闪烁,环佩叮当的宫女穿行在长廊,满目锦绣,却没有他眼熟的。
“去未央宫。”
在寒风中伫立良久,建文帝上了龙辇。
龙辇铃铛轻响,于夜色下渐行渐远。
单公公默不作声地垂着头,眼中情绪莫名。
到了未央宫,建文帝有顷刻的出神。
晏皇后立后那日,他把凤栖宫改成了未央宫,牌匾是他亲手题写的。
长夜未央,他希望晏皇后的宫殿永远都能保持灯火辉煌,晏皇后也没让他失望,未央宫的火烛二十年如一日地燃着。
每当他驾临未央宫,远远的,这未央宫便仿佛一座流光璀璨的水晶宫。
可是,目下的未央宫却黑漆漆的。
注视着黑布隆冬的未央宫,建文帝眸色深深。
单公公识趣地挥退了抬龙辇的人。
建文帝定足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步伐迟滞缓慢,少了以往的稳健。
单公公目送建文帝的背影被黑夜逐渐掩映,眼中闪动着诡异莫测的光。
建文帝缓步走进未央宫,令他意外的是,宫殿里连一个宫人都没有,他出现这么久,也不见谁来迎接。
晏皇后这一阵子的确是不讨他欢心,可之前他盛宠她了几十年,她本人掌控后宫也手腕狠厉,按理说,宫人们应该不敢怠慢她,但是眼下的所见所闻,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建文帝眯眸,心底多了份勃然怒意。
晏皇后是他的妻子,就算要落面子,也轮不到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正想着,忽然远处有隐约的歌声飘入耳朵。
那乐音空缈苍凉,透着淡淡的寂寥。
无端的,建文帝的心被这歌音揪了一下。
似是鲛人在月光下发出了某种摄人心魂的召唤,建文帝身不由己地往内殿走去。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建文帝踏足内殿的刹那幽幽响起,幽微清馥的芳香盈满鼻端。
建文帝的心底瞬间被这香味勾起了最原始的冲动,他愣了愣,然后大步跨进门槛。
内殿没有掌灯,垂着一重一重素色的纱帐,夜风拂过,帐幔随着暗香翻卷飘飞,一道窈窕人影在纱幔后轻盈起舞,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建文帝的呼吸陡然一滞,犹如被魔怔了一般,急忙大踏步靠近那纱帐想窥见伊人芳容,可就在他即将撩起纱幔那一刻,那道曼妙艳姿却仿若被惊碎涟漪的水中月,倏忽便消失了。
“裳儿!”建文帝踉跄追寻,他像是失了魂魄,神不守舍地循着那道柔曼人影奔跑,高声呼唤:“裳儿,你别走!”
过往数十载的恩爱画面因为这一曲倾国倾城的拜月舞而悉数被唤醒,他突然忆起,当年的她就是为他特意编了这支舞以作定情。
他曾说过,自己这一生永不负她,视她如命。
可如今物是人非,深宫迷乱,他却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誓言都忘了。
他责怪晏皇后狼子野心、争权夺利,但也是他亲手把朱砂御笔交给了她。
建文帝痴痴地看向前方,身着霓裳舞衣的晏云裳还是那么美,比当年还要美上十分。
月色被她优美的剪影裁剪成片片雪衣落在她身上,一圈圈彩色的飘带在空中变幻多姿,她的舞姿举世无双,深刻地隽永在建文帝心中。
一曲作罢,那婀娜的雪影宛若一截被折断的玉兰花倾颓在地,完美无缺的身姿尽数展露在建文帝眼前。
“裳儿……”建文帝疾步冲过去,抱起那个微微颤抖的女人。
晏云裳在建文帝的怀中抬起头,妖娆的朱砂花钿点在她雪白的额心,一张盛世美颜填满了建文帝饱含眷念的眼眸。
“萧郎,你总算来了……”晏皇后泪水涟涟,噙着爱慕的美眸悲切凄楚:“我盼你,盼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你若再不来,你赠我的这未央宫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美人的泪珠滴落在衣襟,建文帝麻木已久的心顿时漫开万种柔情,他忘情地搂住晏皇后:“是朕对不起你,朕以后再不会叫未央宫彻夜孤灯了。”
天上,月兔藏匿进月宫里的桂树,嫦娥寻觅时,纤美的影子遮住了银白月辉。
人间,帝后互诉衷肠后,内殿渐渐没了声息。
单公公面色晦暗地立在殿外,眼里不时闪过清冷的光,他唤来了两个内侍随时等着伺候。
到下半夜,秋雨徐徐飘洒,西风萧索。
单公公伸手接住冰凉雨滴,眼神比雨水还凉。
……
翌日一大早,晏皇后复宠的消息传遍内廷。
众人对此并不大感震惊,晏皇后在内宫积威甚重,本人又深受建文帝宠爱,一时失势不代表一直不能东山再起。
宫人对晏皇后重得建文帝的龙心津津乐道,反倒是那几位新册封的贵人变得惴惴不安起来,唯恐晏皇后找她们的麻烦。
未央宫中,晏云裳在凤榻送走了上朝的建文帝,她没起身,只因建文帝说外头天冷了。
经过前一夜的夫妻敦伦,建文帝自觉他与晏皇后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燕尔之际,待她格外亲近,甚至比从前还要欢悦于她。
穿戴整齐的建文帝走到凤榻,晏皇后温柔似水地替建文帝整理好腰带:“臣妾恭送皇上。”
建文帝含笑睇了眼晏皇后:“你好生歇着,朕今夜过来陪你用晚膳。”
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闻言,晏皇后笑容柔婉:“臣妾会准备好皇上喜欢吃的小菜恭候您。”
建文帝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宫外响起内侍唱喏“起驾”的声音,晏皇后脸上的如花笑靥立刻冷却,她披衣起榻,盯着身体上星星点点的红痕,嫌恶道:“备水。”
宫婢很快就备好了沐浴的东西。
晏皇后迫不及待地坐进了浴桶,只留罗嬷嬷在身边伺候,眼见晏皇后用澡豆拼命地搓着肌肤,罗嬷嬷心疼道:“娘娘这是何必?”
眼下建文帝已是强弩之末,江山也即将易手,既然晏皇后不愿意,又何苦委屈自己侍寝。
“烂船还有三分钉。”晏皇后眸色幽冷:“那个老东西还有用,睿王尚需他的扶持,况且,本宫若想动萧凤卿,就不可能绕过他,只有堵上他的嘴,本宫的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罗嬷嬷不知想起什么,压着嗓子:“朱桓那头怕是也已经得到了您侍寝的讯息。”
晏皇后冷笑:“那又如何?本宫还用得着看他的脸色行事?今时不同往日,本宫也并非那个一无所有踏进永巷的妃子,他威胁不了本宫,本宫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挠。”
罗嬷嬷瞥着晏皇后眉宇间的厉色,叹了口气。
晏皇后对权势的执念实在太深了。
过了片刻,罗嬷嬷犹豫道:“听说朱桓把那孩子接回来就安置在了郊外的别苑,您说会不会走漏风声?老奴担心节外生枝。”
方含嫣的身份一旦暴露,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么肯定会在骊京掀起一场狂风大浪,届时还不知要殃及多少人。
偏偏朱桓一意孤行,非得把方含嫣接回来。
“什么孩子?”晏皇后满不在乎地挑挑眉:“那是朱桓该操心的事,同本宫无关。”
说完,晏皇后的眸中忽然掠过一丝冷芒,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弄:“你去把沈缨叫来,让她跪在本宫的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