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佐比萧凤卿早到潭州一天,此刻一筹莫展。
三队人马在一家客栈集合,彼此的面色都不好看,即便是素来笑嘻嘻的花腰,妩媚的眉眼也被阴云笼罩。
一群人的落脚点说得好听是客栈,其实老板早就卷铺盖走人了,客栈内值钱的东西还有干粮都被难民搜刮一空。
若非段佐派了侍卫镇压,疲于奔命饥肠辘辘的难民铁定会冲进来对他们下手。
古书记载“旱极而蝗”,这话不假,蝗灾总是与旱灾相伴相生,加上夏季非常适合蝗虫繁殖,潭州的蝗灾已经到了肆虐成灾的地步,城内城外皆是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
“谢广不肯配合你?”萧凤卿甩袖拂掉了桌上一只只有半边翅膀的粉黄蝗虫,蝗虫落地,他毫无怜悯地抬脚踩上去:“到底怎么一回事?”
段佐站在萧凤卿身后,沉声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俗语有云:天高皇帝远。
谢广便是潭州这一方城的土皇帝,他和知州、知县及城内的富绅同流合污、决疣溃痈,不但故意瞒报灾情,竟还趁着灾情蔓延伊始哄抬物价,搞得潭州民怨沸腾。
本来局面还没有这么糟糕,偏偏谢广对潭州迫在眉睫的灾情视而不见,一心只想着捞金,最终导致事态日渐恶化,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谢广也算“高瞻远瞩”,他以治理蝗灾为由在民间大肆敛财,结果蝗虫没杀多少,百姓们的血汗钱几乎全进了他的腰包。
他害怕发生暴动的百姓会冲进府衙闹事,干脆花重金聘请了一大帮子江湖上的草莽为他镇宅,所以纵使有百姓想上门讨回自己的银两,也不得不屈服于谢广的淫威而咽下苦水。
段佐来时,面对十室九空的潭州城,他当场就气得眼睛发红,可那谢广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明知他是朝廷委派下来赈灾的钦差,依然爱答不理,言行举止敷衍至极。
要说谢广存心怠慢段佐,倒也不是,谢广大鱼大肉地招待了段佐,唯独在治理蝗灾一事上,顾左右而言他,太极打得相当老练顺溜。
当段佐提及谢家私建的粮仓是否属实时,老狐狸谢广直言自己头痛,阴阳怪气地把段佐给“请”了出来。
段佐气恼不已,可他只是辅佐萧凤卿的,萧凤卿没到潭州之前,他也只得按兵不动。
说到自己在谢家碰了一鼻子灰的经历,段佐愤慨得一拳砸在八仙桌边:“王爷,您不知道城内那些残余的百姓过得有多苦,他们甚至真的易子而食!谢家连一个普通丫鬟都穿着绫罗绸缎,可见他们这些年到底贪墨了多少不义之财!”
萧凤卿负手而立,驻足在被灾民卸掉窗棂的窗框旁,浅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如今民生凋敝再加上官虎吏狼的恶根,长此以往,大楚终有一日要鱼烂取亡。”萧凤卿的双手撑着窗框,他眯眼远眺城外被蝗虫啮食干净的麦田,目光在那铺天盖地聚集成一团的蝗虫球上顿了顿,淡淡道:“走吧。”
段佐眼睛一亮:“去谢家?”
“你们就是太正直了,难怪被老畜生欺负,能动手的事,干嘛动口呢?”萧凤卿转身,摇开白玉乌木折扇,笑得桃花眼眯起,表情轻快,语气也雀跃:“本王许久都没找乐子了。”
段佐精神一震,大步跟在了萧凤卿后头。
经过上次携手于猎场屠狼还有在五城兵马司的接触,段佐愈加笃定萧凤卿非池中之物,他很喜欢追随萧凤卿,也衷心信服他。
白枫几人也打算跟上,萧凤卿点了白枫随行,转眸看向仲雷跟花腰:“你们去问问这城中还有没有农户,如果有,带他们过来见本王。”
……
出了客栈,段佐在前头带路。
萧凤卿环顾四周,萧条凋败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潭州城里,早已不复曾经的热闹,有能力的百姓拖家带口踏上逃难的路程,没有能力的百姓只好苟延残喘,能多活一刻就算一刻。
潭州百姓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知府谢广却常年压榨民脂民膏,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三人衣饰整洁,行走在这人烟稀少的街道便格外醒目,尤其是萧凤卿,容貌霞姿月韵,与这破败脏污的街头格格不入。
萧凤卿神色淡静,阔步而行,一点也看不出有要去谢家砸场子的迹象,然而越了解他的人,就越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走到约摸一半,突然有一辆喜轿自眼前过。
白枫费解:“潭州都这样了,还有人办喜事?”
萧凤卿睨向段佐,段佐也不明白。
正巧旁边有个瘦骨嶙峋的老婆婆杵着拐杖颤颤地路过,段佐便拉住她轻声询问此事。
老婆婆狐疑地打量他们一眼,眼底有浓浓的憎恨:“你们是谢家请来喝喜酒的?”
段佐一愣:“谢家真的要娶亲?”
他昨天才去的谢家,完全没听过这回事。
白枫急忙上前解释:“婆婆,我们是外地来的没错,可我们和谢家并不沾边,这喜事究竟是为何?还请婆婆如实相告。”
老婆婆将信将疑,她抿唇,深深地看了一眼白枫:“谢家是真的作孽啊!谢知府的傻儿子前夜落水昏迷不醒就剩一口气了,道士说得童女冲喜,他就买了一对十岁的龙凤胎姐弟婚配冲喜。”
萧凤卿眸光一闪:“冲喜只需要女童即可,为什么谢广还要买男童?”
听萧凤卿直呼谢广的名字,老婆婆多看了他两眼,发觉此人身上隐约有股摄人威势,她定定神,叹道:“谢知府他……”
似乎是难以启齿,老婆婆重重地闭眼,用轻不可闻的音量唾弃道:“老身说不出口,你们自己去看吧!可怜那对小姐弟丧父丧母,不然哪里能沦落到被舅母当猪狗售卖的下场!”
段佐义愤填膺:“这禽兽不如的狗官!”
“没办法呀,谁让他是潭州的土皇帝呢?他为刀俎,我们这些他们口中的贱民当然只能为鱼肉任其宰割。”老婆婆苍老的面孔流露一抹辛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白枫瞥向萧凤卿,怒声道:“王爷,看来这趟,咱们非去不可了。”
萧凤卿依然言笑晏晏,摩挲着白玉扇坠,眉梢眼角都春色蕴藉:“去呀,有喜酒喝,有喜糖拿,这等好事又岂能少得了本王?本王最爱凑热闹了!”
……
此时此刻的谢府,红绸漫天,宾客盈门,喜乐交相奏响,大红花轿在谢府前停下。
谢广亲自出门迎接,他穿了一身绣万寿纹的大红袍,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娶老婆。
涂脂抹粉的媒婆用一条红绫牵新娘下花轿,新娘身穿喜服,身量堪堪及成人腰部高。
矮小的新嫁娘,挂着红幡的喜堂,正厅上代替新郎拜堂的公鸡……
这极其不协调的一幕幕组成了一幅令人汗毛倒竖的画面,可在座者却仿佛一无所察,他们谈笑风生,在觥筹交错中对这场排面盛大的“冲喜”津津乐道。
新娘子蹒跚着走下花轿就不敢再挪步了,瘦小的身躯不停地发抖,显见是恐惧到了极致。
脸上点了黑痣的媒婆笑着安抚:“谢少奶奶,别怕,你面前的是你公公,快叫人。”
新娘仍旧不肯走,干瘦的小手紧拽着媒婆的衣裳,哀哀哭出声:“我不要……我要回家……”
闻言,谢广皱起浓眉,不悦地扫向媒婆。
媒婆脸上的笑也僵了一瞬,柔声安慰道:“这就是你的家,你嫁过来便能吃香的喝辣的,这有什么不好?你个傻丫头,你之前饭都吃不饱,还天天挨打,只要嫁给谢少爷,你这辈子都不愁了!”
众人听见这话都觉得好笑,不过是碍于谢广的情面,才没表露出来。
谢家小少爷是个傻子,谢广急着给儿子挑媳妇冲喜治病,物色一整天,就找来了个十岁的小丫头,这般损阴德的罪,他们可不造。
来参加这次“冲喜”的都是平时与谢广交好的富商,因为有了谢广的多年关照,他们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不必颠沛流离逃亡外地。
所以,就算他们内心对谢广丧尽天良的举动颇有微词,面上也不敢显露半分。
新娘俨然不信媒婆的花言巧语,反而哭哭啼啼闹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根本止不住。
她年纪虽小,却也晓得冲喜意味着什么,在舅母家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干活儿挨打,可至少,她还活着,还能跟弟弟在一起。
她不愿意给傻子冲喜。
听大人们说,用来冲喜的人其实就是挡灾,最后都会死的。
眼见场面僵持不下,谢广的脸色越发难看。
媒婆也没了耐心,直接掰开小姑娘的手,指挥小厮把她生拉硬拽地扯进了喜堂。
小姑娘尖利的哭喊在进喜堂后戛然而止,许是被小厮用布巾堵住了。
媒婆想到小姑娘日后的结局,太阳下,她也不自觉发了冷噤,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谢广的笑容重新浮上脸庞,喜气洋洋地坐到席间向宾客敬酒,根本不认为自己残害无辜。
美酒佳肴络绎不绝地送上饭桌,家养的妓子身披丹霞轻纱在台上搔首弄姿。
酒酣耳热,瞿知州在席上问起了钦差一事。
“听闻此次南下赈灾的是宁王,为何昨日来访的却是永定伯世子,这当中可有什么蹊跷?”
一语起,便似一颗石子投进湖面,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微波浅澜。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面露不屑:“天下皆知,宁王不过就是个纵情声色的酒囊饭袋罢了,他这次能率领钦差赈灾,仰仗的,无非是他的皇子身份。我估摸着,他根本就不在钦差里,谁知道他又临时起意去了何处风流快活?”
又有一络腮胡巨贾沉吟道:“前不久,我还从骊京的亲戚口中得知,宁王最近洗心革面,早摘了不学无术的帽子,我看,我们小心为妙,毕竟皇室中人可是出了名的九曲十八弯。”
谢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各位用不着担忧,本官自有法子让宁王重拿轻放,他若是识趣,自能全身而退,若不能……”
“本官也有信心让他永远闭上嘴!”说着,谢广不无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
谢府的保镖不胜枚举,可除了谢广,没人知道这其中有大半是晏皇后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