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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守门的带着几个兵从马厩那边赶过来时,里头已经乱成一团了。
“团长!团长!”司浣山甚少受伤,他一向是精于布局,全身而退的,那几个兵看到回廊上那么狼藉又血腥的场面,想到被司韶楼夺走的枪——司家兄弟反目,这可是天大的事!
司浣山的腿从后面中了一枪,腿窝上方一个血窟窿狰狞,他的血和白孔雀的血混在一起,几个小厮满头大汗的正合力将他往起抬。司老夫人在屋里已急得哭哭啼啼,丫鬟们也顾不得规矩,大步跑起来,叫医生的叫医生,家里全是要紧的病人——枪响一瞬桥桥已受不得这样的惊吓,倒了下去。
“追,跟着大少爷追,袁旺域那两个,”他疼得说话都吃力,手往正门那里指:“那两个逃了的亲信,一路跟着我们,跟到这里来了。”
他们这边背对着正门,要不是司韶楼瞧见正门口的鬼祟异常,反应得快,一枪打中那人的肩胛,那持枪之人还要再补一枪让司浣山致命。
“叫医生,叫医生!”司韶楼满手的血,跪下去要抱桥桥又不敢动他,看大门边那两个人影扶持着要跑,急得一咬牙,也不正眼看司浣山,拔腿就跟上去追:“你他妈招来了什么东西!”
司浣山中了枪,脑子还是清醒得很,稍一想就知道自己这一着险棋,确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能咬着他们的行踪紧跟到这里,还有胆子置他于死地的,也就是袁旺域手下那两个逃了的亡命之徒了。
“...照顾好桥桥!”司韶楼狂奔追出去之前,很不甘心地扔了一句话给他。
司浣山的兵往街上追,还没出巷子,已见着司韶楼。他开了门口的车,司大少爷向来是速战速决,何况一出了他们司府这长巷,街上做买卖的老百姓那么多,他的枪有眼睛,那两个匪徒的枪可不认人。那两人一边跑,一边对着车接连射击,车胎被打爆了,油箱那处子弹声噼里啪啦,司大少爷也不怵,最坏不过的事都落到他头上了,就个义又如何!他猛一踩油门超过去,一个大弯,地上冒火花,对着后视镜瞄准,一人两枪,结束了。
司浣山躺在医院病床上,取子弹没费多少功夫,休息倒是要休息一段时间,他翻了翻报纸,近来各家头版都是他大哥。只因司府内宅私事无人知晓,关于那两个袁系叛徒如何在司府和司大少爷碰上头的,各家报纸都含含糊糊,只重点报道司大少爷如何英勇将两个叛徒就地正法,继在鄂区街头引爆反驻军大潮后,又在全国反驻军战争进入新阶段时,打击了中间动摇的投机反动势力。司浣山合上报纸,他和司韶楼在外界舆论里都因这次事件而得益,但在司家内宅该挨的教训一样没少,他虽因伤入了院,司师长已下达处置,听来探望他的司老夫人说,他大哥也叫司军长狠打了一顿。
桥桥的事情长辈都已晓得,阖家都是高兴的,只不过按司军长的意思,家务事被他们闹成这样,兄不像兄,弟也太逾矩,桥桥就在老宅住着养着,他和他大哥——“两个混账都不许近身”。他不晓得司韶楼那之后见没见过桥桥,桥桥倒是来看过他一次。
手术第二天没多久,他还在麻药作用里昏昏沉沉,眼皮一张一合,床头椅子上就多了个人。医院的味道又冷又怪,消毒水还有药剂,外头走廊时不时有病患在担架或轮椅上被医护簇拥着移动,到处都是血与污秽。他这单人病房里又太过冰冷干净,到处都白,透明的输液管,透明的窗户,五月在一阵比一阵燥热的和风里快要过去,窗外的树排成一排,司浣山躺在床上什么都看不到,这间房背光,只听到树上的鸟叫在阴凉的树干影子里叫,叫出了春夏交替的时节感。
“你怎么来了,这里人杂又不干净,”司浣山撑着手肘往起坐,桥桥现在去哪都有一批人跟着,他一个人进来,关着的门外尽是等他的随从。
桥桥没什么话,精神也不是很好,穿得素素薄薄的。司浣山将手伸出去,他就将手递到司浣山的掌心。
“想着你很疼,便来看看。”
他低着头,睫毛微微的抖,司浣山很想靠过去亲一亲,那伤腿却叫他没法够着,只能将桥桥的手指一根一根捏过来捏过去。
“打了麻药,并没有那么疼,倒是困得很。”司浣山安慰他,手肘却有些撑不住,又慢慢躺下去。
“睡一会儿吧。”
司浣山很想再跟桥桥多说几句话,但不知道是麻药还是滴滴答答的输液让他困倦,眼皮重重的,却还强撑着不睡,外头的太阳很大,只是照不到他的病房里,鸟儿在树冠里躲太阳,一群一群,飞走又飞来。
他握住桥桥的手闭上眼睛。
灰白鸟儿在树冠上,三支细趾扣住枝头,脖子缩在翅根丰厚羽翼里,风吹得枝头颤动,它们将脖子伸长了叫。树枝上没落处了,有些便飞到窗台外,一点不怕人,盯着桥桥看,风和日丽,它们在窗台上蹦着叫着。
司浣山的呼吸一时轻一时重,眉头一时皱一时解,桥桥看看他,再看看窗台的鸟儿。
病床对面的白色表盘挂在白色墙上,只有黑色的秒针走着,原来还有鸟
', ' ')('叫,那秒针一圈没走完,只剩了它独自的滴滴答答。
外头的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太阳太大了,倒像是光锋利地将风刮起来,鸟儿们都缩着脖子,小脑袋一边一个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不管是窗台上的,还是树枝上的,都好似被施了咒,变成了出不了声的灰雪球。
桥桥在看窗外,司浣山忽然睁开眼睛:“快点回去吧,我这里有医生照顾,挺好的。”
桥桥像突然回过神来:“哦,嗯,我再坐一坐。”
“你在想什么?”
桥桥脸有点红,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外头的鸟儿一直叫,肯定吵得你睡不着。”
司浣山带着倦意笑起来,自觉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再醒来时桥桥已走了,一把空椅子在床头,初夏斜阳将树阴从地上一直铺到屋里,秒针在表盘里走了不知多少圈,唯独外头的鸟儿再没叫过。
司浣山出院时街上已人人都是夏装,那一枪虽没要了他的命,但伤了膝盖的骨头,要长期地养护,走路也得配一把手杖。他回前线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司韶楼倒是在他出院前就去了鄂区,据说是先斩后奏,不告而别,到那之后也没有与司家派过去的振湘军一道,由他的军校同期引荐,进了当地人招募的军队里。司家再有他的消息都是从报纸上看来,他那支部队相当于敢死队,哪里最危急就去哪里,冲在一线,受最苦的苦。司大少爷因一把暗杀的好枪法,活活将自己那一颗项上人头在驻军那里的悬赏价短期内翻了几番。
司军长几次三番派人将他捉回来,但总是无功而返,最后也只得由他去。司军长认了生死在天,司老夫人不认,日日礼佛,就为两件事,一为司韶楼平安归来,一为桥桥平安生产。
桥桥的胎越大越折腾,司浣山这时又觉得自己被伤腿留下来倒是好事,这本是他执意而为的孽胎,除了跟着他三叔开始学着接手生意事务之外,其余的时间他都耗在了老宅后院,那给他前朝古方的老医生也成了司府常客。
盛夏一日一日的来了,又一日一日的走,秋千架子上的葡萄藤,先缀满果,再空剩枝。屋里从常用着冰,到常熏着安胎的香,桥桥坐在秋千上荡一荡,风里净是药香味。
司浣山握着手杖站在一旁,他年纪轻轻,气质冷峻,手杖在他这里倒像随手拿着的枪。他从后面看桥桥铰的短短的发,还有那将薄衫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近日要去一趟鄂区,”看着秋千要停下来,司浣山又轻轻推了一把:“有生意上的事,也还得见以往几个军中同僚,可能要多耽搁一阵,医生我都交代好了,有什么不舒服的一传即刻就能到这里。”
他扶着秋千停下来,单膝跪在桥桥旁边:“见到好玩的给你买。”
桥桥点点头,自司浣山跟着他三叔学着管铺子,同洋人做买卖,他这里就没缺过那些精巧玩意,多是难得的,他却只摆着,原先装这些小玩意的盒子他也再没拿出来过。
“有什么要捎的么。”司浣山摸着桥桥的肚子问他,桥桥啊了一声,司浣山笑起来:“有一个在踢我。”
刚刚那个问题就这么过去了。
原本是要从自家公馆出发的,临行前晚老宅有人来报,桥桥不舒服,要找二少爷过去,司浣山即刻自己开车过去,到那里又只是虚惊一场。他陪着睡下,桥桥却总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的。
第二日他起得早,桥桥也跟着醒了,司浣山自觉声响不大,小心又小心的。
“还是把你给吵醒了。”
“并不赖你,”桥桥咬着唇,摇摇头,从书桌的暗匣里拿了一封信交给他,这才是那叫他睡不好的东西,从知道司浣山要去鄂区起,总叫他挂在心上的东西。
那封信到司韶楼手上时他刚从战壕里爬出来,他们的无线电被炸坏了,他架着枪,帮他去修线路的队友瞄着敌情。司浣山联系不上他,那封了口的信经了一层又一层,过了一双又一双扛枪挖死人的手。枪炮暂时没那么激烈的时候,司韶楼找了个隐蔽的地沟,没有一盏亮堂的灯照着,他用子弹里的火药生了火,点了个驱蚊的香蒲草,在一明一暗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韶楼哥哥,你走了很久,我认了许多字,练了许多字。
穗芙讲女学生们的笑话给我听,告诉我,她们时兴写信给想见的人,信上却都是废话。
不晓得这些话算不算得废话,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你听到这些话会不会不开心?其实我想把这些话问爷爷,我现在会写信了,想写给他问一问很多事,我很怕。但是这里没有人去庙里,庙里也没有人来这里。
我总觉得上一次与你见面不是在满地血泊时,我总觉得最后一次见你是在有一天晚上,你装睡骗我,若当时你没有装睡,我原是想拿我的字帖给你看。
我写的是一句词,晓日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暮夏都快过完了,我才来问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一句。
韶楼哥哥,近来老宅里很忙,我很久没出门,看月亮一天圆过一天,才想起来,是中秋要到了
', ' ')('。我喜欢中秋,跟月亮菩萨祷告是最灵的。
你会回来过中秋吗,回来的话可以吃月饼,提前做好送到省城大庙里去的我尝了一个,很好吃。
你不回来的话,是不是因为还在打仗呢,是的话,我替你祷告,祷告你平安胜利。
不是的话,是不是因为我的肚子?最近医生常来看我,肚子有时候不舒服,不舒服的时候我会想到你,也想告诉你,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暗暗地开心。没有大肚子,你就回来了是不是?这样的话,我也替你祷告,祷告你心想事成。
没有人教我信的结尾应该怎么写,我的字写得漂亮吗,你都看完了的话,在这里我应该写上书不尽意,后会有期了,是不是?
司浣山办完事赶在中秋之前回了老宅,今年的祭祀在庙里办,从未有过的盛大。桥桥的肚子大得明显,坐在细丝织就围起的小乘莲花轿里,六个人抬着过去。除了肚子,他身上一点肉没长,轿子轻飘飘的,一阶一阶,小心再小心地上去。寺庙大殿里全是僧人,大殿里点满烛台,佛像高大得投下阴影。外面的贡台宽阔,贡品一层一层堆上去,外头挂满一排排的许愿灯,灯底下系着人们手写的牌子,桥桥的早就挂了上去。
人群在大殿门口挤满围满,等着满月上了柳梢头,司军长敬第一炷香。
寺庙依山而建,山上松柏长青。天亮得像照透尘世的镜子,明月净松林,千峰同一色。
山风吹彻庙宇,涤荡大地,澄空只剩一轮满月,它是佛在苍穹上的轻轻点破,月光像僧人明黄的袈裟落下来,披在人间信徒身上。桥桥向菩萨许着他的愿望,听到突兀的马蹄声在万人空巷的街道上由远及近。
菩萨是慈悲的,菩萨什么都知道,也从来不开口。
后记:我的第三篇文完结啦(前两篇《人妻养成计划》、《theroseis》),这是我最快完结的一篇了,之后会再给本文写一些番外,专栏在海棠。
另,theroseis的结局在txt流传后有一些吐槽,其实我的专栏读者很给面子没什么意见,我写文所求也仅是我写得随心,专栏同好看得开心。
因为我没有微博等其他与非专栏看文人的交流渠道,所以借本文一点地方,在此声明下——在我的感情观发生巨大变化之前,我的确写不出受主流认可的Happy ending,个人风格也很难改变。所以比较喜欢看“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朋友就没必要为了看肉而看我的文了。
有喜欢这种风格的朋友,有机会还是多多在专栏见面吧,谢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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