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教人难以承受?有什么比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一天比一天憔悴更教人痛不欲生?
这些日子一直逃避的问题突然被她掀开,一句话似一柄锋利无比的刀刺进他的身体,割入扭转,血肉连接撕缠淋漓,生生挖出心来,胸口处,分崩离析,疼得教人发狂发颠痛楚无比。班羿脸色煞白全身瑟瑟颤抖,惊慌,恐惧,绝望突然如巨潮崩堤,倾泻千里,勉强维持的君王尊严具被吞噬抹杀,溃败不堪。
他俯身下将小玉儿紧紧抱住亦挡不住刻骨铭心的疼痛,悲恸满腔喷薄而出,撕心裂肺地痛喊出口,声声断肠,凝霜冰脂守在跟前无不落泪。
小玉儿虽有班羿尽心王太医尽力,病仍日重一日。太后与皇后常来探望,见她情形心里都明白已是不好,只班羿视而不见,言辞话语里都是长久打算,太后暗暗心焦,实没主意。
天气渐暖,窗外春风徐徐却吹不进去乾明殿半分,皇帝连日神色凌厉阴翳,宫女们胆战心惊行动举止比前些日子愈发小心。
小玉儿绝粒几日昏迷不醒,班羿自是又惊又怕,守在跟前寸步不离。归雁先偷偷哭了几回,后来竟失魂落魄一般,晴椿恐她出错,这日一早便打发冰脂强拖她出去散心。
班羿已经熬得两眼通红,早起用过膳靠在床侧看着小玉儿,实在支撑不住,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之间感觉有人拉他衣袖,班羿打个激灵猛地惊醒,只见小玉儿睁着乌黑的眸子朝他微笑。
班羿又悲又喜愣住,竟不敢相信,半晌听小玉儿叹息一声,道:“辛苦你了。”
班羿这才回过神,忙不迭问:“你觉得怎样?”
小玉儿轻声道:“轻快些了,扶我起来罢。”
班羿赶忙扶她起来半偎在身上,见她脸色红润眸中有神,心下大喜:“快传王太医!”
“不”小玉儿拦住他,含笑道:“教人送碗粥来。”
班羿亲自服侍着她喝下半碗,又命人去慈安宫抱班康过来,被小玉儿拦住:“这屋子病气重,莫过给康儿。”
班羿抚额大笑,那笑从心底里透出来,畅快淋漓:“是,是,是,我竟喜昏了。可是你好些日子不见他,定是惦记的紧。”
“还是不见罢,我怕吓着他,幸亏康儿年幼不懂事,不然……只要他平安,我就放心了。”小玉儿轻轻叹息。
小玉儿昏迷中常梦呓惊叫班康的名字,思子之心迫切,此刻却不避而不见,且她神色悲戚,班羿心下一沉,这中间喜忧跌宕千回百转煞是折磨,低头思忖却不愿往深处想,道:“是,将来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倒不急在此时。”又问:“说半天话你累了罢,快躺下。”
小玉儿侧脸望向窗户,摇头道:“窝在床上这些日子,真想出去走走。”
两人正说话,冷不丁归雁扑到跟前,哭道:“主子您可醒了。”她又哭又笑的,班羿此刻心情颇佳也不生气,微微含笑看着她对着小玉儿喋喋不休。
晴椿上前拉住归雁:“快莫揉搓主子。”
归雁喜极忘形被一提醒才觉失态,忙站直身子憨憨傻笑,脸颊上还挂着泪水。
小玉儿突觉心酸,低头遮掩间见锦被上撒了无数花瓣,诧异道:“这是什么?”班羿随手捻起一瓣,心下一动:“是桃花么?”
“是,奴才去花园见桃花开得正盛,便想着折几枝回来插上,给主子带些春意。”归雁回过头催促冰脂:“快把你手里几枝给主子瞧瞧。”
冰脂笑吟吟捧花上前,一片绯红云霞尽现眼前,桃花娇媚入目惊艳,小玉儿想起初见班羿时的情形,喃喃道:“你还记得?”
“我记得。”班羿握住她的手,四目相视会意一笑。小玉儿在桃园中吹箫的情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花雨纷飞,尽头处,一个白衣女子翩翩如舞驻入他的心底。自那日,他与她入骨,入血纠缠缠绵,她展眉一笑,便是人间天上,注定了一生一世相守不离,注定了,执子之手,三生石上,恪守誓约。
两人痴痴对视,神情中既有温馨又有怅惘,往事历历,经过这许多磨难有隔世之感,他们还能走多久?
“又到春日了,我想去桃林里走走。”小玉儿突道。
班羿怔了一怔,温声劝道:“过些日子罢,待身子养好了再去不迟。”
“去罢,我想与你一同再看看。”
小玉儿仰头看住他,声音酸楚,眸中泪光扑朔迷离,似忧似愁让人不忍拒绝,班羿一颗心沉在她的眸光水色中,随即摇摇头将一丝不祥之感压下,轻声道:“我叫他们去准备。”
盯着人服侍小玉儿换过衣裳,班羿亲自拿披风将她围的严严实实,这才抱着出门坐上御辇,几十名宫女内侍跟着在后面浩浩荡荡往御花园去。
晴椿在宫中多年,是个有见识的,且行事稳重细心,在旁边暗暗观察,见小玉儿脸色潮红奇异,隐隐透出青紫色,说话言语更与往时不同便更觉不妥。只是众人都似遮了眼视而不见,皇帝尤其欢喜。晴椿也不敢出言提醒,心里七上八下竟有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临出门拉了个小宫女在后面小声叮咛道:“你快去慈安宫禀报太后。就说皇上带姜昭仪去御花园桃林了。”话到嘴边留了几分余地,到底没十分把握,只盼别出事最好。
一直看着小宫女不情不愿走远,晴椿才匆匆追上御辇,归雁心情极好,拉着她唧唧咕咕小声说了一路,晴椿一句也没听进去,只低着头走路暗想心思。
天气晴朗,清风如波掠过御辇,明黄色帏帐婆娑微动,璎珞交错沙沙有声,帐内却没一丝声响。一行人声势浩大,早惊动园中宫女内侍,远远跪拜又跑去告知各家主子。
花园内春寒料峭草枯树黄,一众人围着御辇不紧不慢直往桃园方向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林依旧是那年的桃林,桃花依旧是那年的桃花,枝头争娇艳,落英邀人怜,一色浅红弥漫将染开来,每一朵花瓣都积聚了天地灵气,如云,如雾,如雪,如雨,千姿百态撞入眼底,温婉地拂过眉间发梢,在人耳边絮语呢喃,诉说旧年花相似,缱慻暮与日,惊忆繁华梦,独少吹箫人。
御辇行入林中又走了半天才停,皇帝教人升起帏帐,又命人随行的宫女内侍退至回路一箭之远。晴椿跟着众人沿着来路退回,一面徘徊回顾,心里突突乱跳愁得没了主意。正着急时听旁边齐拜:“太后娘娘。”定睛一看原来是太后赶过来,后面还跟着王昭仪吴昭仪等人,想来也是得了消息跟过来。晴椿心下有依靠,跪在地上喉中哽咽抽泣不止。
太后一把年纪,什么事不明白?一得消息便心灰了半截,带着人紧赶慢赶撵过来,眼睁睁看着御辇就在前面却不能过去,只慌得手脚冰凉惶恐不已,当下沉声叫晴椿到跟前问话。等晴椿一五一十仔细说完,太后望着御辇落泪道:“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可要了他的命了,这便如何是好。”
归雁冰脂凝霜开始不晓得缘故,此刻见太后与晴椿形状心下也明白过来,又惊又悲也不敢出声,抱在一处默默哭泣。
桃林深处,桃花一朵朵盛开花团锦簇,偶有风吹过,掠起暗香袭人,落英缤纷乱红飞舞。
他将她拥在怀中方尺之间,依稀可觉她气息微弱似一根细细的线,每一次起伏都牵动他内心最软弱处,丝丝抽疼,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沉到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如坠冰冷黑暗的炼狱,再无出头之日。
她望向远处,嘴角噙丝微笑,只觉心底澄明空灵,老天毕竟待她不薄,终此一生,有他,足矣。
他低头看着她,黑眸微闪隐有泪光:“小玉儿,若有来生,你还愿遇见我么?”
“这一生就足够了,我更愿你忘记我。”见他神情惘然似惶恐到了极处,她伸手阖上他的眼睛,叹息道:“何必执着于执念呢,忘记罢。”
一片黑暗,黑的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孤独的黑暗里,他的瞳中再没有了她,如此而已,可是,她不明白,她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盘根结错枝缠蔓绕与他的血液一起流动,深入骨髓,若要生生地割舍,便是挖心剖肝呵!
“我忘不掉。”身子如被抽空,空荡荡地一个洞,任狂风呼啸在里面肆意横杀扫掠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里的恐惧更使他绝望。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象是要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他没法子,不肯放手,不能放手,亦放不开手呵!班羿缓缓抽出一只手从袍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至她的眼前:“小玉儿,还记得这个么?”
“记得,思念。”凤尾耆桃木长簪在他手里,曾经被他折断的地方已被银丝修补过,几乎完好无损。
“是,思念,带着这个,一定要记得,思念!”大滴大滴的眼泪汹涌而出,他喉中哽咽声音暗哑,再说不下去,将簪子轻轻别在她的发间。半晌才继续道:“小玉儿,你怨我么?”
“不,我只是不放心你。”一滴眼泪从面颊划落,渗入衣裙中不见:“咱们的康儿就交给你,你要保护他,替我看着他长大。”
“好。”
“归雁不愿出宫,就留下照顾你罢。”
“好。”
“记着,你是皇帝。”
“好。”
“别伤心。”
“好。”
“你要好好的。”
“好。”
“再唱一支曲子给你听罢。”
“好。”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班羿抱着小玉儿一动不动,仿佛她并不曾离开,仍旧与他天荒地老地厮守一起,不离不弃。
日暮黄昏,风起,静静从桃林穿过无声无息,花落如雨堕入尘埃,昨日枝头艳,今日碾成灰。
春色的尽头即是黑夜,无边无涯寂寞伶仃。
烟花三月,南方的春天温暖明媚,连风都是轻柔的,带着青草的芳香徐徐拂过,湖边的柳树留恋春色,在空中舒展枝条与清风缠绵纠绕,企盼春长驻。
日落西山,游人渐少。晚霞流光溢彩由重至浅铺展至远,宽广的湖面亦被染上绮丽的色彩,水波粼粼璀璨夺目,几只纤巧轻舟划开湖面,留下悠长的痕迹。有船娘清越婉转的歌声随波荡漾: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