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斋,第三年里陆宁来的不多,主要是山长时常出游。听说前几日才从西川回来。其实,祝九渊之前有问过陆宁,是否要和他一起去,是她拒绝了。
离开闲云斋时,外头大雪初霁,霞光万丈。陆宁走在长长的白石阶上,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直到三十二,很快又到了六十四。
这台阶,马上就走完了。就像这场安稳静谧的春去秋来,也终于到了终点。
时辰还不晚。她蹲下来,坐在石阶上,默默看着天边如织锦缎般的彩霞。
以前她和李晞一起回斋舍时,也时常在此驻足观赏。满目青山夕照明,这般美景,的确令人迷醉。
这是最后一次了,此后大约再没有机会看长乐山的晚霞了吧?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不待她转身,祝九渊已经把一把扇子送到她眼前。
“差点忘了给你,在西川时画的一幅扇面,一直想赠与你的。”祝九渊道,“上面原本没有字,我方才添的。”
陆宁露出惊喜来,拿了那扇子,打开一看,只见崇山峻岭、险峰奇秀,旁边有飘逸潇洒的题字——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谢谢先生!”陆宁开心不已,方才的伤感也散了几分。
祝九渊笑道:“原本是打算让你和李晞,一人得画,一个得字的,他既然不在,就都便宜你了。”
陆宁低头,仔细看着这扇面,越看越喜欢。她想,若有一日,她也能走遍这险峰峻岭就好了,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早知道,应该跟先生一起去的。”她遗憾道。
祝九渊笑道,“现在后悔可晚了。”他拍了拍陆宁的肩,“好孩子,回家去吧。”
斋舍里,文儿正在收拾包裹,嘴上还哼着歌儿,欢天喜地的模样。
陆宁见她这般,打趣道:“方才我去山长那里,他挽留我呢。不然我们再留一年吧,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有点舍不得走。”
文儿立刻吓得脸都白了,眼睛瞪圆了,“什么?!”
陆宁笑起来,“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文儿不比陆宁,她又不念书,只是想好好伺候主子而已,早在刚来书院而不见一早约定好的秦公子的时候,她就劝了几回陆宁,想让她回家了,但陆宁不肯。
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文儿可是巴不得早一日飞回家乡。
“公子真是的!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寻我的开心。我魂儿都快被您吓飞了!”文儿道。
说起来,这句脱口而出的公子的称谓,当年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的。
陆宁不再闹她,坐在桌案前继续欣赏刚得来的扇子。文儿转身继续收拾,忽然问道:“公子,这些要带走么?”
陆宁一边随口道:“什么啊?太旧的就一概扔了吧。” 一边伸了脖子朝那边看了一眼,
“以前李晞公子送给您的一些小玩意儿。”
比如第一回 去南阳时他给她买的弹簧娃娃,又比如,去年青岩镇上送给她的草编蚂蚱。
看到那些个熟悉又久远的零零碎碎的物件儿时,陆宁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的撞了一下,一下有些溃不成军。
所以她为什么要看这一眼呢?
当她抱着这些东西,前往风雩桥时,心里又有点后悔。
直接扔了就好了啊,为何要这么麻烦。到底还是来了。
到了风雩桥,那桥下旧地,已是杂草丛生。她这一年其实没怎么特别想起这个人,也没来过这里。不知为何,这最后一日,却频频想起他。
大约,万事都需要一个告别吧。包括他也是。
陆宁随地拿了根树枝,在桥边一株瑞香树底下刨了个浅坑。
四周僻静寂寥,只有她独自一人挖坑。体力活儿就容易让人心情开阔,挖着挖着,陆宁就渐渐想开了,忽然不明白自己这微微的怨艾是怎么回事儿。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她把这些东西都埋进去,再把土盖上。末了又抬脚狠狠踩了几下,嘴里小声骂道:“李晞你个混蛋,再也不见了!”
她瞧着被踩得严严实实的土坑,颇有几分成就感。最后,拍了拍手掌,整理了一下衣衫,扬长而去。
一切准备妥当,翌日一早,陆宁动身离开了桃蹊书院。
至于路上生出意外,最后没能去成杭州,却去了京城,这便是后话了。
第48章 、番外:茕茕独影
昭仁十七年冬, 倭人进犯南疆,崇文帝命广威将军陆南屿统兵御敌。
高阔的城楼下,旌旗蔽空, 大军压境。倭人纠集数万大军, 意图攻取琼州城。陆南屿立于城墙之上,运筹帷幄, 指挥若定。
直到,对面高大的战车上,押上来一个人质。
女子一身白衣, 大腹便便,单薄的衣裙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那是陆南屿的发妻颜知赋, 已怀胎八月,即将临盆。
他们二人都出自京都贵府, 于元宵灯节的火光阑珊中相遇,于长安街的恣意潇洒中相知,于鲜衣怒马的无忧青葱中相爱,又说服了各自父母,如愿结为连理。
成亲后他们也一直很恩爱, 陆南屿领兵在外,颜知赋也时常追随在侧。谁曾料到,百密一疏, 她出门时不小心落入倭人陷阱, 被敌人捉了押上战场。
敌将高声言道, 陆将军若能退出琼州城,便可换得陆夫人性命。
可倭人刚席卷过的城池,百姓无一不被屠戮,成为一座死城。若是受其要挟, 那身后的琼州城,也将血流成河。他身为统兵将领,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怎可能把大燕领地拱手让给异族人?
他陷入两难,静默良久,在万千将士的瞩目之下,亲自挽弓,向妻子射出那一箭。
他想,以一人之命换千万人,并不亏。他想,他们约定过终身相伴,她若是去了,待他打完这场仗,完成了他的责任,他也会随着她一起去,他必不会抛下她一个人。
生命诚可贵,可世上总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重要。于他而言,他肩负城中百姓之身家性命,责任大于天。这种责任超过区区某个人的性命,也超过任何感情,是一种至上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