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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继明推着手推车不着四六地在商场晃着。他身量很高,脸又好看,厚卫衣外面披件飞行夹克,裤子却别致地开了好几个洞。人群中真的非常显眼。但是他毫无自觉,一门心思地挑选睡衣。
他漫不经心地叼着戒烟棒,看着周围的女客不时地摸某件看起来过得去的睡衣料子。
成年男士的睡衣千奇百怪,上到松垮的宝蓝色秋衣秋裤,下到老头汗衫,一应俱全。陆继明嫌弃的不行,戒烟棒左边换到右边再换到左边,他礼貌地问了身边的一个导购:“有没有可爱的睡衣?给家里小孩穿的那种。”
导购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的脸,想了半天犹疑地问:“小宝宝?”
“......十七岁。”
“那是大朋友了,”导购想了想,诚恳地建议道:“他或许更喜欢酷一点,纯色的那种。这种隔壁区就是。”
“我不喜欢。”陆继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就没有那种,小兔子啊,小仓鼠啊之类的。”
...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是变态吧。导购委婉地提醒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可能,没那么喜欢这种?”
“没事,他喜欢。”
“那你可以去对面看看。”
陆继明哼着歌走了,导购目送他的眼神惋惜中带着怜悯。
上次给叶允买东西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他初二给他夹了一个皮卡丘。陆继明突然就有些感慨。三年了,要不是自己重新找上门,叶允怕是再也不会联系他。脾气那么好一个小孩,再次见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扭头就走。
这三年来,陆继明算是稳定了,事业在快速成长期。摇滚乐手并不是什么流行歌手,受众很窄,但是黏度很高,毕竟国内搞的人也少。一开始是酒吧驻唱,后来去了很多地下比赛和livehouse,变得小有名气,机缘巧合认识了几个合适的人。鼓手撞,吉他飞龙,键盘手Joy。新乐队名字叫Pluto,那颗极其寒冷的表层下,有不竭热度的冥王星。
拖把本名陈念,是乐队鼓手,简单粗暴地给自己起名叫撞(drum)。他很早辍学,成了酒吧老板,原本开在H市,现在业务发展到S市。留一头脏辫扎起的头发。他们敲定Pluto以后,拖把颇有文化地慨叹道:“这名字好几把酷炫,啊我觉得它就是形容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杀马特的冷酷外表下,有一颗勃勃跳动的心。”
陆继明那时候在调弦,闻言有些煞风景地说,没那么文艺,只是因为里面有许多放射性物质。
拖把毫不犹豫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撞爷我还不够radioactive吗?不过我们这名儿也是真的牛逼,被人类踢出九大行星的Pluto,主唱他娘的是Mars,怎么都透着一股子装逼味儿。”
陆继明那只纹着纹身的手就轻轻拨了一下弦。他依旧叫Mars,并未打算丢下年少轻狂的曾经。只是再也不会写那种好像在向全世界宣战的歌了。
他写过很多歌,也卖掉过很多,几乎是离家出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唯一的资金来源。造星公司,特别是搞选秀的,会通过一些渠道直接买断一些原创。高中三年陆继明写的就是那些。邪恶又暴戾的黑金属并不适合那些人,他很自觉地转了流行。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上流的是叶重山的血。迎合市场,掌握需求,他太会那一套。最初的时候感觉在贩卖自己的梦想,后来倒也自得其乐。平台账号Manson777在个人介绍中戏谑地自嘲,非职业量产垃圾人。底下作品集空空如也——因为卖出已全部下架。
说那些是垃圾其实言不由衷,陆继明很珍惜它们。demo根据保密原则是不准外泄的,每一首他都好好保留了。深情的,灿烂的,矫情的,刺骨的,尽管大多并非他想做的,形式上算是天差地别,但是每一段都见证了他的惨绿年华,因而难免泄露一星半点的真心。
等到Manson777成了很有口碑的账号时,陆继明的个人存款已经到了三十七万。彼时离家已经一年多,Pluto刚磨合不久,收到了另外的乐队一起拼演的邀请。那天下雪,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他没带伞,慢慢走在回租房的路上,红绿灯处停下时,头顶架高的地铁轨上轰隆轰隆地飞驰而过一班地铁,有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人背着一个大袋子站在他旁边等红灯。他给了陆继明一个装在精致盒子里的红苹果。
他才意识到,那天是平安夜,是叶允的生日。他们两个差四岁,生日却只差一天。他在圣诞节,叶允在平安夜。他捏着那只小盒子,拨通了赵韵琴的电话,寒暄几句以后,踌躇地问起了叶允。
赵韵琴说:“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叶允显然在她身边,尽管赵韵琴压低了声音,他还是在漫天风雪中听到了那句:“哥哥的电话,接不接?”电话那头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赵韵琴的声音响起来:“继明,小允好像和朋友出去了。等他回来我帮你转达好不好。”
陆继明把盒子翻转过来,底面红底印着金色的字体:xx果业祝您圣诞快乐。他弯了弯嘴
', ' ')('角:“好啊。妈妈和弟弟注意身体,我挂了。”
那只苹果他回家就吃掉了,并不是脆苹果,是沙的。他有点失望,那只精致的盒子被丢进了垃圾桶。这圣诞节可真他妈不快乐。
想到这里,嘴里突然就有点难受,陆继明很想抽烟。但是自从叶允搬过来住,他就把烟戒了。他无可奈何地咬了咬戒烟棒。
青少年的睡衣也五花八门。陆继明静静地看过去。有一套黄得打眼的皮卡丘。M,L,XL。初三,高一,高二。原来我错过了他那么长时间。将将挨到锁骨的小孩已经长到了我的耳朵。他变得好漂亮,尽管这个词不适合用来形容男孩子。
头发长了,做了一点发型,但是很清爽,适合好学生。眉毛修剪整齐,睫毛密密的垂下来,眼里情绪寡淡,唇红齿白。他更沉默了,小时候那点黏人和一点点的任性彻底消失,容易害羞和好脾气倒是一如既往。
看不出除了牛奶以外特别喜欢什么。他还会喜欢皮卡丘吗。
或许吧。陆继明苦笑。今年九月,他离家出走以后第一次回家,叶重山见了他,毫不留情地让他滚,叶允一声没吭。直到他主动挨了叶重山几下卖惨,叶允脸上才又出现了点克制的心疼。叶重山走了以后,叶允说天很晚了,他的房间阿姨没晾,在自己房间住一晚再走吧。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冷淡,睫毛却微微颤抖。
陆继明知道家里无论主卧客卧都会定期打扫换洗,但是他老奸巨猾,从善如流地住进叶允房间。
结果推开门,床上就是那只成本六元的陈旧皮卡丘。
叶允面无表情地把它拎到床头,陆继明却主动抢回来放在了床上。他从背后提起叶允,一起坐到了床上,恶人先告状:“你为什么总是不接我电话。”
他的声音变得更沉,带着一点笑意,这点笑让叶允有种无来由的生气,好像相隔的一千多天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时隔三年,他身上的味道已经变得陌生。可能是香水,可能是洗衣液,有种橙子的味道,混杂着清淡的烟草味。叶允讨厌烟味,可是陆继明身上的味道让他着迷。
叶允沉默地挣扎了一会,又怕蹭到陆继明身上的伤口,最后放弃了那点抵抗,被他箍在怀里。他们默契的没有再说话。
心跳重合的时候,软弱和思念就无所遁形。
于是叶允回复得牛头不对马嘴:“我很想你。”
像极了小时候陆继明去数学竞赛,那个坚持不懈打去的电话。
于是陆继明盯着那两只红透的耳背,亲了亲他的头发,这一次他认真回道:“我也很想你。”
那天陆继明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他并不打算和叶重山一起吃早饭,所以准备尽早回去。尽管起身的动作很轻,但是还是吵醒了叶允。
叶允仿佛还在做梦,他意识到陆继明的起身的动作毫不犹豫地箍紧了他的手腕,力气出乎意料的大,陆继明一时间有点难以动弹。抽手时叶允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他便凑过去听。温热的鼻息就急促地吹到他的耳朵上,那句话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就一声:
“哥哥,别走......哥哥听话我别走......我听话。”
陆继明感觉到了一种刺痛。这种刺痛似曾相识,它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被接通过的叶允电话里的忙音中慢慢滋长,在昨天终于回家以后,叶允故作冷淡的眼神中达到了高潮。陆继明以为它已经和那些漂泊的日子一起结束了,却不想在这混沌的梦话中重现,让他在一瞬间痛得忘掉了呼吸。
这些年叶允是怎么过来的,他到现在都是不是在恐慌我的突然离去。他从不记仇,却梦到了现在,这孩子其实是不是还怨我。
陆继明放弃抽出自己的手了。他重新躺下,面对着叶允,另一只手覆住了叶允两只交握住他腕骨的手。叶允皱起的眉头慢慢地松开,往陆继明肩头靠了靠,左眼滚出一行泪,悄无声息地洇进了陆继明的衣服。陆继明察觉到了,轻轻的揩了揩那湿润的眼角。
梦里的一切混沌又不明,叶允醒来时却永远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因为再暧昧不清的梦如果重复梦到几百次,也会清晰得毫发毕现。故事的情节会变化,有时候是陆继明在教他做数学题,有时候是他刚学自行车,陆继明在后面扶着他的车后座。有时候是大院里小孩一起笑他像小女孩,被陆继明追着打,有时候是陆继明抱着吉他弹给他听。
不变的是那个结局:他一遍又一遍地扔掉皮卡丘,又像丧家犬一样把它一遍又一遍地叼回来。而陆继明一个人走向地铁站的背影定格在他抱回皮卡丘的时间点。于是他再一次会选择丢掉皮卡丘。直到他醒过来。
他想到那个希腊神话里的薛西弗斯,日复一日地推一块永远会滚下来的巨石上山。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救赎的那一日。
醒时他第一反应是去摸那只皮卡丘,发现自己的手被轻柔地笼着。他不敢置信地眨眼,鼻梁切切实实地抵着陆继明的肩头,那一小块布料还有可疑的湿痕。他小心地抬眼,对上一双清醒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 '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突然就有一种不真实感,忍不住就想和眼前这个陆继明说说话。但是太久不见,他不知道说什么,目光在陆继明的眼神和他肩膀之间游走不定,想了想终于说:“我......睡觉流口水了?”
“......”
陆继明哭笑不得。他拍拍叶允还松松搂着自己手臂的双手,示意自己要起身,叶允就乖乖松开了手。陆继明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下床,穿了外裤,昨天穿来的T恤直接被他当睡衣穿了,有点皱,他毫不在意地抻了两下,不经意地开口:“周六没课?张兆先不来了?”
“来的。”
张兆先是他们的数学指导,也是叶允目前最怕的人。很奇特,小学到高中,数学已经不再是他不擅长的科目,对张兆先的畏惧却是半点没消减。叶允看了眼挂钟,六点四十,不情愿地开始慢吞吞地换衣服。他本身有第一天晚上拿好第二天衣服的习惯,但是解睡衣纽扣的时候他有些不自在,于是叶允装作不经意地扫了陆继明一眼,发现他已经开始戴摘下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戒指和项链,并没有看自己。叶允镇定地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衣物,绕去了衣帽间。
等他出来的时候,陆继明已经在洗漱间往自己脸上抹剃须啫喱。叶允沉默地在边上挤牙膏,两个人就镶嵌在了同一面镜子里。一高一矮,陆继明看了一会他,就笑了,下巴上一片白白的泡沫,显得有点滑稽:“不洗澡吗?”
叶允摇头,电动牙刷嗡嗡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嘴里含混不清:“七点二十的课,要吃早饭,来不及。”
“嗯。”陆继明打开剃须刀,两种频率不一样的嗡嗡声就混合在一起。叶允听着这种声音,就有一种莫名的雀跃和心安。好像倦鸟还巢,好像冬夜的船只靠岸。陆继明回来这件事终于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感。
一时间两个人在镜子里相顾无言,嘴上都沾着点白沫。两张脸有些肖似,鼻梁都随叶重山,挺拔利落,陆继明的体量更大,衬得五官更立体,而叶允鼻尖微翘,显得秀气。除去这一点,他们又是不同的,陆继明眼褶宽,眉眼线条锋利浓郁,嘴唇削薄,极富攻击性,像陆曼。叶允开合间更精致,眼神清亮,红唇皓齿,有种冷峻又蓊郁的少年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彼此,最后是陆继明开了口:“长高了,更好看了。现在身高多少?”
叶允吐掉了漱口水:“穿鞋一米八吧。”
“不错,”陆继明漫不经心地洗手,末了又问:“有须后水吗?”
“没有,面霜要吗?”
“这两个东西能一样吗?凑合。拿来。”
叶允就掏了平时用的婴儿霜给他,陆继明把印着“forbaby”的那一面对着叶允,一脸嫌弃:“看看,看看。叶三岁,宝宝面霜,你竟然还用这个?快让咱妈给你买点什么男士精华乳液的,十七岁,不小了,不要让自己的皮肤状态影响你的恋爱进程好吗?”
“......不用就还我,”叶允有点恼羞成怒的耳热,“陆四岁。”
但是他突然顿住了,又怕被陆继明看出来什么,于是有些不自然地打开水龙头,低头往脸上拍水,声音就闷闷的响起来:“哥你......谈恋爱了吗。”
陆继明挑眉,拧开面霜的盖子,一股温和的草莓味:“谈过。”
“啊......分手了?”
“嗯,不合适,”陆继明没停下抹面霜的手:“怎么,很好奇?”
“......有点,就是在想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叶允胡乱的抽了张洗脸巾擦了擦脸,事实上他紧张得手腕都在发抖。
陆继明嗤笑一声,随口说了句:“性格脾气好点的,长头发的那种吧。”
他并不想对叶允说自己现在不喜欢女生。
最后看了一圈洗手台上没有香氛之类的,一无所获。他啧了一声,剜了一点面霜贴在叶允的面颊上,拧上盖子放回了原位:“别发呆,迟到了。”
叶允不是没想过他们没可能。或者说基本没有指望过他们之间有在一起的可能。性别,血缘,家庭,多方面的因素加起来,他们之间就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但是真的听到陆继明说理想的女生类型,叶允难以控制自己的难过,只能用洗脸巾用力擦自己的面颊和眼尾,擦到发红。不让陆继明看出来他的失态。
陆继明一走,他就撑住了洗脸台,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双眼泛红,那些嫉妒,不甘,悲哀,丑陋,狼狈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陆继明一定不喜欢。他吸了吸鼻子,抹匀那块陆继明沾上去的婴儿面霜,对着镜子勉强调整了表情。
出来的时候,陆继明已经套上了冰袖,转头看到了叶允,就揉了揉他的发顶:“宝贝儿,我走了。”
叶允很乖的向他点头,没有说话。
“公寓地址和电话,我都写在这里了,”陆继明递来一张便利贴,“给我打电话。以后不走了,在家不开心随时来我公寓。”
“本来天不亮我就想走了,但是怕你不高兴,所以等到你醒过来和你好好说
', ' ')('。你哥我好不好?”
怎么有人做了这点事就要邀功。叶允不想承认其实自己高兴了一点。所以他冷淡的抿了抿嘴:“好个屁。走吧,陆四岁。”
摩托车启动的时候引擎声很响。性能极好的座驾原地咆哮了好几声,仿佛故意吵醒谁。叶重山对着镜子面无表情地打领带,赵韵琴靠近了落地窗看着楼下。而叶允在大门口送陆继明,没有女仆跟出来。七月的早晨天光大亮,陆继明戴上了头盔向叶允飞了个吻,他的脊背弓起如同猎豹,英俊桀骜的眉眼一闪而逝,机车轰鸣着消失在喷泉的另一边。消失在七月辛辣的风里。
赵韵琴轻轻地说:“他走了。”
叶重山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一语不发地拎起外套,离开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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