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步退回门内。
一边是内心的挣扎,另一边,是身陷囹圄的父兄。证据确凿,刑部只怕过不了多久要上刑逼供,父兄都是一身傲骨,她不担心他们被屈打成招,只是心疼他们受皮肉之苦,若是最后还洗清不了冤屈……
踌躇间,远远地有人影朝她而来。
来人很快穿过夜色,竟是太子。“太子妃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屋去睡?还在为岳丈和内兄担忧?”
魏檀玉点头。看来今晚自己是出不去了,也罢。
“孤刚刚得知一个消息。面见李尚书那个关键的人物找到了。”
“在哪?审问了吗?”
“在山林中找到的,找到的时候,人吊在树上,已是一具死尸。仵作验过了,是自缢身亡。尸体已运到了刑部。”太子绝口不提发现的人是秦王褚厉手下。
“意思是,死无对证了?”
太子咬牙恨恨道:“这人已死了多日了,根据全非的面目难以辨认身份,不过目前也只是根据画像的衣着身量怀疑此人就是面见李大人的人,如果真的是,那据仵作验完尸的推测,此人应是在见过了李大人的面以后就进山挂了树枝了……背后主使早有预谋。”
证人死了,无法当面对质。那便只有根据证据查找马脚了。魏檀玉左思右想,这一次忍不住以恳切的语气,开门见山地央求太子:“殿下,证人的死只怕更加会引起陛下对我父亲和殿下的猜忌。说不定,陛下会认为是殿下和父亲此前让证人办事,就早早地杀人灭口。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取得那些伪造的书信,只要我们从中找到马脚,殿下和父亲的嫌疑就洗清了。”
“若孤去向父皇索要证据,父皇还会以为是孤要刻意动什么手脚,”太子继而发出一串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殿下可有其他的办法从陛下那里取来证据?”
“哈哈哈——”太子纵声大笑着,满眼哀痛地看着她说:“父皇让刑部审理此事,却不将证据交给刑部,太子妃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魏檀玉怔住。
“断这场案,不需要证据。以往这类案件,应由大理寺先审,刑部复核,而父皇略去了大理寺,直接交给刑部。太子妃觉得,他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明白……”魏檀玉脑子一片明白,一阵恐慌席卷上来重重包裹住她。难道父兄就这么白白沦为了太子和褚厉争权夺位的牺牲品吗?
“你明白。孤无用。若你此时去求四弟,他一定会帮你的,因为本就是他设下的圈套,他想扳倒孤,也为了得到你罢了。”太子料定她不会去找褚厉,双手背于身后,转身离开。
次日一早,魏檀玉进宫面见皇后,向皇后请安,听了皇后几句冷嘲热讽。
皇后言外之意是责怪她父亲不中用,唯一的用处就是和李大人这层关系,竟又被御史抓到把柄,陛下面前一通弹劾、连累太子。而她这个女儿、妻子,妹妹,在身边亲人有此境遇时竟还能面不改色、一如平常,真是没心没肺。
魏檀玉一句话也没反驳,捱过去了请安,出了凤仪殿,径直朝飞霜殿而去。
飞霜殿外,两名内侍把她拦住,问她可有陛下宣召的旨意。她说:“没有。”
内侍请她回去。
魏檀玉赖着不走,估摸皇帝应该还没下早朝回来,向两位内侍询问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魏檀玉看了看天边冉冉升起的日头,心想应该快了,撩起裙子下摆,冲着殿门的方向跪了下来。
“哎哎哎——”两名内侍异口同声。其中一人道:“太子妃怎么不走,跪在这里是要做什么?陛下很快就回来了。这里不是太子妃该来的地方。”
另一人好心劝道:“太子妃千金之躯,当心跪坏了身子。且太子妃无陛下宣召就来这里,万一陛下动怒……”
大司徒父子昨日入狱的事情宫里早就传遍了。她来的目的,不言而喻。两名内侍心知肚明。
“公公不用管我,有什么后果我独自承担。若陛下动怒,两位公公尽管往我身上推,就我说怎么赶也赶不走,非要跪在这里。”
话落才没多久,殿外传来陈缇通报陛下回殿的声音。
两位公公退至一侧,众人提前伏地下跪。
皇帝龙靴踏在汉白玉石阶上,一步步由远而近。不一会儿,皇帝走在前面,陈缇跟在后面,走到了飞霜殿外。
但两人直接越过了魏檀玉。陈缇眼尖发现了她,皇帝似乎没发现。
“咳咳咳……”陈缇轻咳三声,替她提醒了皇帝。皇帝回过头,马上折返到她面前。“这不是太子妃吗?怎么跪在这里。”
魏檀玉双手加额,对皇帝行了个大礼:“回父皇,臣媳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你何罪之有啊?”
“没有发现父亲和李大人的关系,及时劝阻父亲。”
“哼……”皇帝右手重重甩了一下衣袖,背过身,快步往殿里去。“太子妃跪安吧,若是与郑国公有关的事情,就不必说了。朕不想听。”
陈缇在旁都暗暗替她捏一把汗,小声从旁提醒:“太子妃快快请回吧。”眼睛使劲挤着,示意她不要再不识相为父兄说话了,说完急忙跟进了殿里。
先前的两名内侍也过来劝她。她不肯起来。
预料到皇帝会动怒。所以她不敢上来就对皇帝说自己是来求情的,而说请罪。可是皇帝竟连她请罪的话也不想听,若不是有意那就真的是深信父亲和李大人结党营私,为太子谋,父亲要洗清嫌疑,除非找到有力的证据,可是证据,她此时唯一想到的,就是从伪造的那些书信里找了。
“昨日,儿媳夜不成寐。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身。父皇不肯听儿媳,就是没有宽恕儿媳的罪过,儿媳会一直跪在这里,向父皇请罪。”她再次叩拜,这回说得很大声,让守在外面的宫女内侍们听了,面面相觑。拿着又同情又诧异又不解的眼光打量着她。
不管身上汇聚了多少道目光,魏檀玉依然面不改色。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触怒皇帝、跟着下狱。但她不信皇帝会把她下狱,毕竟她口口声声说的话可是“请罪。”
她跪在殿外的这一出消息不胫而走,马上就传到了凤仪殿。
皇后打翻了手里的茶杯,冲着前来禀报消息的嬷嬷怒喝:“她疯了吗?这个节骨眼去向陛下求情!”
“是啊,飞霜殿外那些宫人劝了她好久她不肯走,陈缇也出来劝了两次,她还是不肯走。皇后殿下要不要亲自去劝她退下?”
“不必了,你去替本宫传句话,告诉她,她自己要寻死,别连累上太子!”皇后一阵头昏脑胀,吩咐嬷嬷:“去……派人去东宫告诉太子,本宫怕她担忧娘家人回娘家、也怕她去闯刑部探监,留她在宫里一日,可千万不要把她跪在殿外的消息传到太子的耳朵里了,这个时候,断不能叫太子入宫。”
没想到这么一跪,跪到了午时。上午没其他妃嫔或朝臣来见皇帝。
午时,皇帝传了膳,送膳的宫人端着膳食排队进了殿,之后又排着队陆续撤走吃剩的盘子。
魏檀玉始终跪在殿外,半日水米未进。内侍们嘴皮子都说破了,见劝不动她,都懒得劝了。
好在天气宜人,日头也就在清晨那会照在空中,之后就躲进了云层中。
陈缇第三次出来劝她:“太子妃,陛下是不会见你的,您请回吧,太史局的人说了,今日申时有雨,雨还会越下越大,直到明日才停。”
那正好。魏檀玉已经有些头晕,道:“父皇不召见,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要当面向父皇请罪。”
“唉——”陈缇叹的这口气无比悠长,没见过比她更固执的女人,就是那些大臣,进逆耳忠言,都没有胆子这么做。
……
褚厉直到申时才回到王府。下了朝,他亲自去了趟发现那尸体的山林查看了半日。天要下雨,他才赶回来。跨进府门,他问了下守门的人:“今日,可有人来找本王。”
“没有。”
他回到卧房,脱了身上的脏衣裳,正在换,门外有人敲门。
“殿下,属下有件事情要禀报殿下。”尉迟隆在外说道。
褚厉迅速穿好了衣裳,系紧了腰间玉带,走过去把门打开。“什么事?”
“殿下一回来,先是换衣裳,看来是还没听说那事。”尉迟隆眼神有些微的躲闪。
“到底什么事?”
“太子妃清早入宫,跪在了飞霜殿外,一直跪着,只怕此时依然……”
第59章“跟我走。”
后面的话褚厉没听到,尉迟说到她跪在飞霜殿外时,他双腿就不听使唤地朝前迈去。
等赶进宫中,天开始下起小雨,雨滴稀疏地打在脸和身上。乌云团团翻滚着,深处有沉闷的雷声开始轰鸣,很快,狂风随着四起。
上了御阶,褚厉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纤细的背影,本就纤弱的身子在狂风里虚浮摇晃,只看这一幕便叫人担心下刻来一阵劲风把她卷走。
褚厉快步上前,忍住冲过去把人抱起来的冲动,也握紧了那双想拉她起身的手,在经过她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侧身看着她,两只眼睛里除了她再无别的景象。
察觉到了他的两道目光,她侧过了头。一张小脸白得像被抽尽了血色,像是前世刚流产那时。
魏檀玉只看了他一眼,又平静地转回脑袋,看着殿里的方向。
褚厉脚尖转向面前这跪在地上的女人,刚要迈动,一群内侍宫女这时冲他行礼打断了他。
褚厉脑海里已然设想过了去拉她的一幕:她会作的一切反应,会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个细微的神情。
虽然猜到她会拒绝,但他还是继续走到她身边,说:“要下雨了,太子妃还是早些出宫吧。”
“秦王殿下不用劝我。”若是走了,这大半日就白跪了。魏檀玉当然不肯,就算是跪到失去知觉她也要让陛下看看自己的决心。
殿里有个人猫着腰朝他踱来,笑咪咪道:“秦王殿下,是来见陛下的吗?若也是为了郑国公父子的事情,那还是请回吧。太子妃,您也帮着劝劝。”
“本王是来和父皇商议河湟的战事。请你进去通传一下。”
陈缇告退进殿,向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如实禀告。
殿里的皇帝抬起拿着朱笔批折子的手。“那你让秦王进殿吧。”说罢将朱笔搁至笔忝,又拿出案上那沓书信到面前随意翻看,等听到儿子的脚步声到了面前,才收了信抬眼看他,在他行礼之前抢先说道:“若也是为了给郑国公说情,那就退下吧。”
“儿臣是来和父皇商议河湟的战事。”
皇帝狐疑地看着他,不信他真是为了河湟战事而来。“朕听你说。”
“父皇命儿臣监国时,儿臣曾经下旨,从长安至河湟,层层相邻的郡县调兵遣将,以增援河湟。如今暂时是抵御住了西羌的进犯,但羌人此次同仇敌忾,抽调过去的兵马支援不了多久。因此,需要从长安派一支精锐之师。”
果真是论河湟的战事,皇帝微笑启唇:“那依你看,派谁领兵前去合适?”
“魏永安。”
皇帝嘴角的笑意消失:“原来你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魏永安从前也无多少作战经验,若不是你力荐,他如何能当上统领一卫的将军?此次派他出征,根本不能服众。”
秦王道:“羌人此次作战比之前更加勇猛,且结成了联盟,复仇之心浓烈。一味硬碰硬,大越也必将损失惨重。此次要派去的将军,不只需要看够不够勇猛,而是要看其有没有用兵的战术和头脑。儿臣是凭这一点向父皇举荐魏永安。”
皇帝面上颇为不悦:“你曾代朕监国,也做过天下十六卫兵马统帅。理应知道战场非同儿戏,且不说魏永安升任将军还不到一年,他此时是刑部的囚犯,如何有资格?”
“儿臣正是知道战场非同儿戏才举荐他。儿臣知道,父皇以为儿臣是想替郑国公父子说情才举荐的魏永安。其实不是,父皇且想想,郑国公罪名若坐实,魏永安连坐,可能罪不至死,极有可能被流放。而把他派去战场,对他一个没多少作战经验的人来说,那是九死一生,儿臣若真想为他说情保住他性命,何必要替他想一条更易丢掉性命的路?儿臣是真的在为大越的国运着想。”
这话听着似乎在理,可皇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父皇,此时犯事的是郑国公,不是魏永安,郑国公没有定罪,父皇将魏永安一并下狱,已让朝中一些人有了微词——”
皇帝心中明白,有微词的不过是太子一党罢了。
褚厉见皇帝开始动摇却迟迟不拿主意,快速想着劝服皇帝的话。
这时,几道闪电从窗上划过,巨大的风浪破窗而入,吹得两人睁不开眼睛,面前的信纸被风吹得飘起来,皇帝急忙用手肘压住。
陈缇很快去将那窗子关了。
趁此机会,褚厉眯着眼睛盯着那空中飞舞的纸张落地的轨迹。
轰隆——雷声于屋顶顿时炸响,紧接着便是急骤的雨捶打地面的声音。
褚厉的视线瞟向窗子,心紧紧揪着,手将衣袖撕扯出一条裂来。他马上想到了一席话。说了出来,这次重重击中了皇帝心中那团疑虑。“人心各为自身利益所向,悠悠众口难堵,分歧无处不在,民间、朝中,甚至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