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厉故意加重那最后两个字,他知道他父皇必定能明白自己话里含意:军中自然也有皇后太子培植的势力。
河湟战事吃紧,是要派兵增援,而派谁去的问题也是从昨日夜晚一直困扰到皇帝此时的问题。
御史弹劾郑国公和李知衡结党营私,皇帝明面上没有惩罚太子,将郑国公下狱,乃是敲山震虎。太子一党此时开始收敛,又惊又惧又心有不满。皇帝知道太子那党人一定在想:李知衡不过就是给安排了几个文职,自己却兴师动众,不经大理寺,直接让刑部将郑国公父子收监,要置郑国公于死地以儆效尤。
这种关头,皇帝当然不会派太子党的将军前往河湟,但若安排支持秦王的将军,皇帝又怕太子一党狗急跳墙,在河湟战事中从中作梗,存心动手脚做一些不干净的事情。虽有心挑起太子一党的胜心,也乐见他们狗急跳墙,但皇帝并不希望是在战事吃紧的关头。那些中立的将军,怕是表面中立,暗地里不知道是不是支持太子,皇帝不能信任。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平了河湟的战事。
褚厉这句话顿时叫皇帝眼中一亮。郑国公支持太子,其子跟着下狱,那些太子党都以为魏永安也随父支持太子,而实际上,他却是秦王信赖之人。若将此人从狱中放出来还委以重任,则太子一党必定松一口气。
只是魏永安的领兵作战能力,皇帝实不能信任。道:“朕虽不信这魏永安有克定西羌的能力,但看在你战功赫赫、用兵如神的份上,愿意信你的话。”
“派兵已刻不容缓,请父皇此时就下旨,最迟明日他就得带兵出发了。”
“今日让他好好休息一晚,不必进宫来谢恩了,明日一早出发。”皇帝唤陈缇进来拟了旨,即刻送去刑部牢房。
褚厉大喜,急忙跪地替魏永安谢了皇帝恩典,有关河湟战事的话题结束,褚厉也未再提及太子妃或郑国公。
皇帝仍是疑惑地看着他,在他起身准备出殿时道了句:“你也去劝劝太子妃,这外面的雨势如泼,她一个女子,身体如何承受得住?”
“是。”趁着停顿的契机,褚厉用足尖勾住地上的一张纸。
陈缇出去传旨了,殿里就剩下皇帝一人,皇帝已经接着在翻看压在肘下的书信。褚厉用足尖把信勾到帘幕后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再弯腰捡了起来。外面雨势如泼,拿着信一出屋檐,信就会被雨水打湿。
好在自同西羌那场败仗之后,他雪耻之心强烈,很快杀了西羌一个部落首领,从他那里得到一副软甲,从此以后,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长安府里,为了防身,他都习惯把软甲穿在身上,那副软甲水火刀枪不入。
褚厉悄悄把信藏于软甲之中。只可惜,只有机会拿到这一张信。
藏完之后,他大步往那跪在雨中的女子走去。
雨水连绵不断,距离已经很近了,还阻隔着二人之间的视线,他嚯得冲到跟前,一把攒住她胳膊把她拉了起来:“跟我走。”
跪的太久,魏檀玉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被他这么一拎,软绵绵地站立不住,被他扶在怀里。
尽管已经虚脱如此,浑身被雨水湿透了,还是倔强地拒绝他,用有气无力地声音说:“我若跟你走,今日就白白跪在这里了,我不走,你别管我。”
“父皇是不会见你的,我方才根本就没机会为你父亲开口。”
魏檀玉努力想将一双迷离的眼睛睁开,可雨水无情,顺着脸颊流淌,头顶的天幕上电闪雷鸣,从前惧怕夜晚惊雷的她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想推开他,可他站得直挺挺的,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叫她推不动,她脑袋都好像摇不太动似的,还是说:“我不走……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褚厉俯下身,手刚伸去她腿弯,准备抱她,她双膝一软又跪在了雨水中,看着他,不停摇头。
他再次伸出的手还没触到她,听她说道:“褚厉,你若是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带走,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褚厉苦笑:“那我不带你走,让你继续跪在这,你就能马上原谅我了吗?”
“是。”
“好,你要跪,我陪你一起跪。”
褚厉说罢,侧身面向飞霜殿,扑通一声跪下,溅起地上一阵水花。守在殿外的内侍们见秦王不但没把太子妃劝走,反而也跟着跪了下来,相觑一眼,急忙跑来。
“殿下,您为何也跪在此处?”
“你去告诉父皇,本王此时是为一己之私,父皇不见太子妃,本王也不会起来。”
第60章亲自去抹她额头叩在地上沾染……
随着秦王这一跪,殿外的内侍宫女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雨中的二人。
站在秦王跟前的内侍踌躇着,举着伞回到檐下,对着立在门边的内侍一阵低语,那人走进殿内向皇帝禀报,进去了没多久就出了来,到秦王跟前传了皇帝的话。“秦王要跪便跪着。”
在褚厉意料之中。怒号的狂风由东向西刮来,褚厉这种经过沙场的男人,身躯犹如铁打,此时竟都感到浑身冷颤了下,侧首看她,想说的话狠狠地吞下,只攒动着双膝往她身边挪去,替她挡住刮来的大风和乱雨。
扑在魏檀玉身上的风雨马上小了许多,她此时浑身已经止不住发抖,上下的牙齿都在相互打颤。“你这样,只会让外面的流言更加难听……陛下还会迁怒于你……你何必。”
“你放心,我会叫人散布消息出去,就说是我一厢情愿。反正……反正我心悦你,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不在乎那些流言。”
魏檀玉闭上眼睛,此时头脑一片昏沉,意识在一点一点地模糊。但心底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鼓励自己:“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若不撑下去,就这一日的罪就白受了,父亲就洗不清冤屈。”又勉强着睁开了眼睛,第一反应竟是去看身边这男人。
却不料这男人正看着自己,衣裳被雨水浇透了,雨水冲刷着他的脸,汇聚到下巴往下淌落,他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好似要穿透她。
魏檀玉也没移开眼睛,与他对视着,一时不知身体里从何处冒出来一种安定的感觉。
直到耳边传来足靴踩在水坑里的声音。紧接着,刚传完圣旨回来的陈缇以一副万分惊讶的语气打断了二人之间对视的微妙气氛。
“哎呦,这是……秦王殿下?您……怎么跪在这里?”
褚厉端直了上身,没理会他。
陈缇被这由东向西吹来的大风吹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伞都快握不住了,瞥了眼跪在他西侧的太子妃。扭回了被风吹得歪斜的伞,快步朝殿中走去。
也不知他进去后对皇帝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皇帝派他出来传话。
“陛下有旨,宣太子妃觐见。”
魏檀玉喜不自禁,准备起身,却发现两腿根本就使不上力。跪的太久,已经站不起来了。
胳膊忽而被一双手有力地握住,是褚厉把她拉起来的,当着陈缇的面。
陈缇咳了咳,又恭敬地对褚厉道:“秦王殿下,陛下还说了,您,还是要继续跪着。”
“知道了。”他嘴上答,手不敢松开。她站不起来,怕是连走路都成问题。
陈缇冲身后的宫女们吆喝:“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两个过来扶太子妃先去偏殿更衣收拾形容。”
两个宫女冒雨冲过来。
“我自己可以走。”
掰他的手像块寒冰,一触到他的肌肤,让他感觉全身犹如被寒冰化开的水当头浇下来,四肢百骸的血也跟着一凉。
“要用热水给太子妃浸暖身子,给她端些热粥。”
“奴才知道,殿下放心。”
她被宫女扶着,踉跄着慢慢前行,入了偏殿。
脱了衣裳浸在热水中时,魏檀玉仰头靠在浴桶边缘,自己也不清楚是昏迷还是困得睡了过去,应该是睡了,因为做了梦,梦里在皇帝面前求情。
梦里迷迷糊糊,看见一群宫女围在浴桶边,十几双眼睛同时注视着她,嘴里都在喊“太子妃醒醒”。待她完全睁开眼睛,宫女们又笑逐颜开:“太子妃醒了,快,把热粥端来给太子妃喝。”
随后,两个人轮流喂她喝粥。
她也着实饿了,此刻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宫女喂到嘴里的热粥,马上就被她饥饿地吞了下去。
醒来吃了两碗粥,宫女又加了几次热水,直到把她洗过的头发擦干,扶她出浴更衣梳头。
从偏殿出来时,想不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雷声收了,可雨没有停。
到了飞霜殿外的长廊,宫女收了伞,魏檀玉一边走一边放慢脚步朝殿前场地上看去。
阑珊的宫灯依旧照出了跪在地上的男人轮廓。
褚厉早就看见了她,视线一路从偏殿追随她到了长廊。
夜色茫茫,而灯火阑珊,魏檀玉看见的只是个轮廓,至于他脸上是什么神情,她看不清,也无暇再去深究,又匆匆加快脚步去了殿内,冲着殿内的皇帝三拜九叩。
“儿媳有罪,请父皇责罚。”
“起来吧,赐座。”
她跪了快一天,没晕了去,休整了几个时辰还能如此镇定从容地面见自己,依旧咬定之前的“有罪”说辞。皇帝着实有些惊讶。
“谢父皇恩典,但儿媳有罪,还是跪着说话。”
皇帝撇了下嘴角:“太子妃何罪之有?”
“没有发现父亲和李大人的关系,及时劝阻父亲。此为一罪。不听陛下旨意,执意跪在殿外,忤逆陛下心意,此为二罪;陛下召见,耽搁了些时辰才来觐见陛下,让陛下久等,此为三罪。”
皇帝嘴角微哂:“朕觉得,这些罪名都不及你迷惑秦王的罪责大。”
“儿媳不认此罪。”
“为何不认,秦王为了救你兄长,处心积虑地让朕派你兄长前往河湟,却一个求情的字也不在朕跟前提。一出殿,就当着一群下人的面陪你同跪,不止于此,还跪在你身旁为你遮风挡雨,不惜名声。别说是身在皇家,就是普天之下,又有几个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如此?”
“儿媳是太子之妻,一直以来,恪守本分,与秦王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故意勾引秦王之举,所以不认此罪。”
“照你这意思,是朕的傻儿子一厢情愿了。朕告诉你,朕肯见你,不是被你这份救父的勇气和决心感动,朕是怕秦王陪你长跪下去,流言更加难听。”
魏檀玉垂下眼眸,眼眶一热,忍下目中酸涩,不敢让皇帝看见。
“你那些请罪的话不必再说了。朕也不是傻子,不想听假话。朕给你陈情的机会,你有什么话想替你父亲开口的,尽管说来听听。”
“陛下明鉴,儿媳不想为家父辩解,只是想恳求陛下让儿媳看看家父与李大人往来的那些书信证据。”
皇帝也没细问原因,将案上的书信全都推到她面前:“都在这里了。”
魏檀玉翻开来查看,一目望去,心却砰砰跳动起来,果真是和父亲字迹一模一样,随手翻了几张,简直像极了。临摹字迹的人看来是位书法大家,定然拿过父亲的亲笔研究了许多时日才临摹得如此相似。而这背后的人早就知道父亲和李大人之间的关系。
肉眼看去想要看出破绽并不容易,得拿了父亲的亲笔,二者对照着查找破绽才行。
皇帝仿佛能听到她心里的话似的,说:“这信,可不能交给你。这是御史弹劾你父亲的证据,你应该知道,证据是不可能给到嫌疑罪人的家眷手上。所以,你只能在此地查看。”
魏檀玉知道这样即使反复查看几遍,也很难将每个字的写法都牢牢记在心里。心知行不通,想了想,放下书信,再次对皇帝三拜九叩。
“陛下,能否容儿媳用薄纸贴着这书信临摹一份带出宫去?”
“你是怀疑有人故意临摹字迹陷害郑国公?”
“是,恳请陛下给儿媳三日,三日之内,儿媳必将这信中破绽呈给陛下。”
“若三日你找不到破绽呢?”
“自请废去太子妃之位。欺君之罪,任由陛下处置。”
“好。”皇帝让陈缇准备好笔墨纸砚,提供了几案,让她亲自临摹誊抄。
抄到一半时,敲打在窗上的雨声急如鼓捶,陈缇从外面走进来,提醒皇帝:“陛下,雨又下大了,秦王殿下还跪在外面呢,也跪了四五个时辰了……”
皇帝朝她瞥去,见她眼虽没抬,手里的笔却停了下来,一副竖着耳朵聆听雨声敲窗的样子。道:“让他继续跪着!他既然是为了太子妃而跪,那就跪到太子妃抄完告退为止。”
笔在她几根指间接连换了几个位置,终于才找到一个舒适的握笔之法,继续誊抄,明显比之前抄得快了些。
“太子妃可要专心,别誊错了。三日之内拿不出证据,朕不仅会收了你太子妃的册宝,还会治你的欺君之罪。”
殿内陷入一片安静,只听见笔尖在纸上临摹的轻响。
又过了没多久,传来一声搁笔的响动。
魏檀玉起身,还没走到御前,皇帝比她还急得开口,是命令陈缇:“去将太子妃抄的东西盛起来,以便携带出宫,勿让雨水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