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范成回到家已是半夜。
打开门客厅幽暗,只有电视机发出的一片蓝光,他正要开灯,却被叫了声“爸”。
江范成抬头看去,江浔坐在沙发上,腿上躺着另一个人影,江范成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道点什么,却见江浔摇头示意他,完全没有瞒着家人做了坏事的自觉。不过也是,高考都考完了,马上就要进入大学,差不多也到了给儿子开放恋爱的时机,当然女儿就得晚一点,要是让他知道哪家的臭小子现在就想碰他女儿,他非扒了对方的皮不可——
这么想的江范成忽然觉得沙发上盖着毯子睡着的人儿有点眼熟,走近了看忽然瞪大眼问:“这、这是……”
江浔动作轻柔地抽出身,让江夏在沙发上躺好,拉着父亲的胳膊往厨房走去。
“她好不容易睡着。”父子两人站到厨房里,江浔把门拉上,顺手捋了下被江夏睡得皱巴巴的衬衫下摆,“今天突然回来的,也没打过招呼。”
江范成完全没搞明白状况:“咋回事?”
“应该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江浔低了低头,没敢把事情现在就摊在面上谈,只能斟酌着说一半瞒一半,“这几天别问她,就当不知道就好,我会找机会打听一下。”
“不是,上学上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之前什么都没说,在学校被人给欺负了?”江范成有点急。
“我也不清楚。”江浔表情凝重,眉宇间皱成一团,真让他现在去细想,他几乎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当着爸爸的面,他不能捅了娄子,这种事情……她一定不想让爸爸知道,连他也要顾虑爸爸的身体,就算没有心脏病,气出什么好歹,他们姐弟俩谁都不想。
江浔局促地搓了搓裤子口袋,“还得和你商量个事儿,姐姐这次回来得急,学校那边好像也没打过招呼,你看看能不能帮她想个理由请下假,免得那边不好交代。”
江范成盯着江浔的眼睛:“阳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姐到底怎么了?”
“爸我真不知道。”江浔焦躁得自己都快压抑不住,他本来也不是撒谎的料,“你再等几天吧,等姐姐她自己愿意说可能就跟我们说了。”说完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末了还回头又问了句:“家里有小夜灯么?”
“要那个干什么?”江范成不解,只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姐姐……最近怕黑,可是开灯又睡不着。”
江范成大概理解甫先女儿会躺在客厅睡的原因了,“明天我去买一个吧。”
他心里也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可对于女儿的事情,他作为男人真的也不太会处理,与之比较起来,儿子似乎比他更懂得怎么关心人,大概是继承了老婆的聪慧,江范成多少有些欣慰。
跟着回到客厅,江范成见江浔站在沙发边上,“怎么了?”
江浔:“我在想要不要把姐姐抱回去睡,毕竟沙发有点小。”
“以后你娶老婆,那家小姑娘一定赚到了。”江范成拍拍他的肩,“抱吧,动作轻点。”
江浔的脸上浮现一瞬间的不自在,随即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江夏打横抱了起来,放回了房间床上。
待到江范成洗漱完毕准备回房,他还是没睡,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范成问他:“你还不去睡?”
两点了。
“再等会儿就去了。”江浔撑着额,放下手机抬头望向父亲,“今天刚考完,睡不着,我玩几局游戏。”
“行吧,虽然考完随你了,但是也别太疯了知道吗?”
“好,爸晚安。”
其实说要玩游戏,他的手机屏由始至终都停留在微信的对话框上——江夏的对话框。
待到主卧传来呼噜声,江浔才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江夏的卧室,坐到她床边。
她之前做了噩梦,睡梦里大哭失声,怎么叫都叫不醒,那是第一次。
第二次好不容易睡着,没多久就开始叫他的名字。
后来他干脆就哄着她在客厅睡下了,这样就算爸爸回来见着,也不至于突兀。但想着这一晚,要是再来一次,她不知道还会挣扎多久,也许还会惊动爸爸,到时候姐姐身上发生了什么更解释不清。
最重要的是,他放不下心。
修长的手指拨弄她额际微微汗湿的发缕,江浔若有所思。
如果不守在她身边,看不见她的脸,他就没有办法抑制自己胡思乱想,一想到姐姐遭遇了什么,愤怒就像是燎原的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他想杀了那个人,真的想。
江夏嘤咛了声,侧过身,恰好碰到他手,即使在梦中也下意识地握紧。
“阿浔……”
江浔呼吸滞了滞,慢慢在她身边躺下来,把她拢进怀里。
明明你是喜欢我的。
明明。
因为前一晚守着江夏守到清晨,第二天醒来江浔睡过头了,一睁眼,床头的时钟显示10:25,他慌张地一骨碌从床上翻了下来,冲到隔壁房间。
床铺整整齐齐地铺好,仿佛根本没有人睡过。
“姐?”江浔心脏发疯似得狂跳,回身就朝着屋子叫道:“姐姐——”
好在喊了没两声,厨房的方向传来回应:“这里。”
是江夏的声音,淡淡的,清冷又温和。
江浔大步流星扎进厨房里,江夏背着他正在洗菜,回头见他神情慌乱,只是安静地问:“怎么了?”
这一刻江浔也不管这家里是不是还有第叁人,走上去就把她搂了满怀,像是流浪的旅人寻求神明保佑,俯首于她的庇荫之下求得一寸安宁。
江夏抬手搭上他紧揽在胸口的手臂,小声道:“……爸爸还在家呢。”
江浔没讲话,从背后捧过她的脸就低头吻起来。
江夏没怎么抗拒,任他亲了好一会儿,分开时还气喘吁吁偏头靠进他的肩窝。
“他快醒了。”江夏压着声音说。
也只是说说而已,两个人贴在一起,看起来谁都没有要保持距离的念头。
窗外传来初夏蝉鸣。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一片鸣声之中,江浔声线清和。波澜不起的样子,像极了往日的江夏。
江夏的眸光落下,余光瞥见他腕上那条手链,不由得晃了晃神。
“如果你还不懂,我每天都提醒你一次——我喜欢你,姐姐。”往日那个动不动就害羞的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主动出击,不给她一点装傻的余地,“我十八岁了,我喜欢谁我自己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我也知道,不需要你替我做决定,以前是,以后也是。”
这些话。
该怎么说呢?听到他这么说,不动容根本没可能。
整个人都觉得发麻,那种透骨的麻痹感,好似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随之打开,通畅,呼吸,活了过来,觉得快慰,又难免不知所措——她开始回想过去的那一年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那些困顿时光的意义,好像自己原本走上了人生的一段歧路,而这一刻被她的弟弟义无反顾拉了回来。
竟然有这么一种错觉,这个世界上,身为姐姐的她只有放纵去爱自己的弟弟,才是天经地义。
厨房外传来一声大大的呵欠,打断了姐弟二人这一刻的温情。
“我知道了。”江夏拨了拨他的手,示意他放开。
然而江浔不放:“你答应我,不躲我,有什么你都要告诉我。”
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传到客厅。
江夏本来平静的心绪被他打乱:“阿浔!”
江浔非但不放,还亲了亲她的耳朵。
脚步声一步又一步落在地板上,愈发清晰。
“知道了,我答应你。”江夏叹气,又被江浔狠狠抱了一下才放手。
她原本只是想在家人面前假装若无其事,心思全都封闭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当初会选择回来,就是想把它冷处理,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声,而是因为不想累及亲人。可是江浔这缕阳光就是不许她心中藏匿下黑暗,打定了主意要让她灭除阴影接受曝晒,她避无可避。
江范成的脚步声消失在厕所的方向。
江浔早就知道,所以临危不乱,现在得到了江夏的许诺,马上就恢复了乖驯秉性:“我帮你洗菜。”
江夏一点也不领情:“……去刷牙。”
随后两天的日子风平浪静,父亲没有多问,江夏也跟往日没什么差别,一家叁口齐聚,偶尔出去下个馆子,在家就一起看看电视随口聊聊天,好像时光回到了高中的时候,一切恬静美好。
只在午夜梦回时,恐惧才会如跗骨之蛆纠缠不放。
而当她流着泪从梦里惊醒,身边一定会有个安定的怀抱,一个温润的声音。
“没事的,我在。”
从前江浔难过到痛哭流涕,江夏也会这样抱着他,告诉他“我在”,种下的种子如今收获,她也得到来自江浔的温柔,互相陪伴,互相救赎,这很公平,但其实他们谁都没要求过公平——这世间不会再有这么稳定的关系,付出时坚定不移不求后果,只是真心的疼惜,希望你好就好。
除了不被世俗祝福,这样相爱,原本很幸运。
……
……
“去旅游?”
饭桌上,江范成因为江浔的提议而开口问。
“嗯。”江浔夹了一块排骨,“之前老爸你不是答应我高考完可以出去旅游玩一玩,所以那时候就和王嘉航他们约好了,过两天走。”
江夏这几天话一直都少,即使饭桌上也是习惯于倾听父子俩对话,此刻听江浔这么说,不禁抬头看向他。
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目光怔怔地,有些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
江浔很自然地吃掉那块排骨,丢下骨头时瞥了她一眼,很自然地对江范成说道:“我带姐姐一起去。”
江范成和江夏都有些意外。
“反正姐姐去年高考完……”江浔说完这半句话顿了顿,去年是个敏感的时期,谁都没有这个心情,一家人都心知肚明,“今年有机会,不如就一起去散散心。”说到“散散心”,江浔偷偷跟江范成使了个眼色,俩人一通眼神交流,不过江夏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
“咳,那就好好去玩玩吧,本来高考完了也是要放松一下,要多少钱跟爸爸说。”
去年那场意外,施工方的渣土车在违规时段施工还撞了人判了全责,各种赔偿金和妻子单位给的抚恤金加起来就有一百多万,江家又有自己这套房子不愁住,哪怕儿女两人都上了大学需要学费,也足够江范成不上班养活他们十多年了,何况以后肯定还是要为孩子们打算未来,江范成不安于坐吃山空,如今工作也依旧勤恳,说到钱,江家现在确实不缺。
只是江浔也没打算伸手讨,“不用,这两年的压岁钱我还有,今年一直都在忙着考试没怎么花,跟姐姐出去玩一趟足够了。”
“连你姐那份你都包啦?我们阳阳长大了嘛,会懂得疼姐姐了。”
江浔耳根悄摸摸涨红了几分:“这不是等到时候分数下来,考得好你还答应给红包吗,我才不怕。”
江范成开怀大笑:“这么自信?”
“那当然。”江浔一脸轻松,言末,偷瞟了眼江夏。
“我就不……”
“姐姐可得盯着我。”江浔好像早就清楚她要说什么,很干脆地打断她,“王嘉航他们玩得很疯的,到时候指不定带我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姐姐一起去的话,至少还能拦着点。”
拿自己的安全戳她软肋,江浔知道江夏这么一想就不可能不去。
如果说以前的江夏还是个没心没肺只在关键时刻对弟弟施与关怀的姐姐,那么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的她,已经自动自发地把自己归位于母鸟的位置,无论是亏欠还是其他原因,她对江浔的保护欲都大过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