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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推心
“你困了吗?”
展遥单刀直入地问。他甚至没有耐心等宁桐青给出答案,又迫不及待地往下说:“呃,我想和你聊聊……不是,我是说,我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宁桐青脱鞋,进屋,在另一张单人沙发坐下,把还没来得及拆的礼物放在茶几上,然后才对身体和精神都紧紧绷绷的展遥点点头:“没问题。今天下午那事?”
展遥似乎是没预计到宁桐青还会提问,整个人都僵了一僵,神情更不自在了:“唔。”
宁桐青反而笑了,伸手勾过桌面上的可乐,继续问他:“哪一个?”
问话的那个漫不经心,听话的却是如遭雷击。展遥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本来就大的眼睛这下更是瞪得像一对铃铛。见他这副样子,宁桐青忽然意识过来,他下意识的无心之问,竟然真的戳中了展遥的心事。
这下尴尬的顿时变成了宁桐青。虽然话是没法收回来了,但找补的本事他还是有的:“帮你抄笔记的姑娘这么多,你总不能都是一个法子拒绝吧?”
片刻间展遥的神情变幻精彩之极,就是不像是惊讶也不像是纠结。他的沉默很短暂,语调竭力保持着镇定,但慌张还是像初春的叶子般探出了头:“……我没有要帮我抄。是她们主动这么做的。”
“人缘真好。”见他接茬,宁桐青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顺着往下扯,“下午哭了的那个小姑娘,也是其中之一吗?”
这个话题让展遥不大自在,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更害怕交谈就这么停了。只见他摇头:“她没耐心做这这种事。”
“哦。所以我才问‘哪一个’嘛。”
他脸上的疑惑不解很快被如蒙大赦取代,抬眼看了看宁桐青的神色,再稍作衡量,展遥说:“小师叔,我问你个事情。”
宁桐青也看他:“那你是希望我以什么立场回答你?”
“……啊?”展遥明显一愣。
“你叫我小师叔,我可要拿长辈的立场来听你接下来的话了。”
展遥立马改口:“那我不叫了。”
这时,宁桐青也发现年轻人的局促和尴尬正在涨潮,他不再故意东拉西扯,而是对展遥轻轻地一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可展遥并不着急说话。他垂着头,不与宁桐青做任何视线的接触,沉思一般勾头想了很久,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我想知道,今天下午的事如果重来一次,我怎么才能做得更好点?”
这问题把宁桐青给问住了:“什么叫更好点?你改变主意了,想把人家哄回来?”
“不是。另一个。”
宁桐青没有忽略他语气里蓦然而生的低沉。他稍一衡量,接话:“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了吗?我觉得那样做挺好的——如果你决定了不再挽回。”
“……这个不太一样。我没法这么说。”
“哪里不一样?”
“她是我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嗯。”
“那就装傻。女孩子脸皮薄,你脸皮厚一点,多装傻几次,一般就过去了。”
展遥若有所思点了头,却接着问:“如果这个法子还是不管用呢?”
宁桐青再答:“不答应也不反对,不要承诺对方任何事,人被吊久了,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么执着?”这次宁桐青略想了一会儿,忽然心思一转,“你想过答应对方吗?”
展遥看过来的眼神有点惊讶——又很快收敛住了——他摇头:“没有。”
“实在是一点也不喜欢?我先说明一下,我可不觉得所谓‘早恋’是个问题。”
“不行。”展遥的回答异常坚定。
宁桐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展遥的嘴唇抿得很紧,显出和他年龄不符的固执和冷漠。宁桐青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他静了静,继续问展遥:“为什么?”
“我不喜欢。而且肯定会弄得一团乱。这不行。”
宁桐青能察觉到展遥言辞里微妙隐藏了的一些东西,而他自己也不打算去挑破这一点。对方是谁不重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影响他的建议。
“小十,你有被别人拒绝的经验吗?”
展遥有点疑惑地看着宁桐青,尽管略有些迟疑,他最终摇了摇头。
宁桐青有些感慨地笑了:“也没有表白过别人吧?”
他果然还是摇头。
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展遥的头发,七分感慨三分羡慕地说:“这就对了。你不知道开口有多难,所以想的都是怎么拒绝得越干脆越好。”
展遥的神色有些愕然:“那我也不能都答应啊。”
宁桐青大笑:“谁要你都答应了。傻小子。”
他这一笑,展遥又不说话了。不仅不说话,连眼神都变了。宁桐青看在眼里,就想,这是小狼的眼睛。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
', ' ')(',正色说:“那我从我自己的经验告诉你吧。这事只要没法两情相悦,就没有什么漂亮的解决法子。拒绝的一方内疚几天就忘了,被拒绝的一方可能难过的时间长点,后来也忘了。但伤了人心还想自己体面,这是狡猾的成年人的做派,我觉得人不仅不该做,连想都不要这么想。”
语气里的轻松和玩笑一旦收起,展遥不知不觉也变了语气:“不是什么体面……她真的是我很好的朋友,但这种事,我不能答应。”
“试一试也不行?”
“要行,早就在一起了吧。”说到这里,展遥先是一咬牙,又耷拉下了肩膀。
宁桐青默默盯着他,知道自己其实今天是说多了。对于这样一个少年人来说,这些话毫无用处。
但他还是多了一句嘴:“既然不愿意妥协,也没法撒谎,那就没什么你能做的了。拒绝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真的因为这个少一个朋友,要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可不想少这个朋友。”
宁桐青这个晚上很难忍住笑——不管这些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又一次伸出手,很轻地拍了拍展遥的脸颊:“既不想委屈自己,又不想失去,小十,天底下要是有这样的好事,那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趋之若鹜了。”
说到这里,宁桐青忽然失去了倾听和开导的兴趣。而展遥似乎也无意再继续这场交谈了。闷声说了一句“谢谢”,展遥站起来,又说:“我再想想。”
喝掉最后一点可乐,宁桐青靠回沙发深处:“别多想了。这种事,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哪怕最后证明是错的,可能还是让自己最不后悔的。”
展遥的背影一僵。他回头,看向宁桐青:“你晚上喝酒了吗?”
昏暗的客厅里,年轻人的身形格外高,影子几乎盖了小半个客厅。宁桐青摇头:“我今天开了车。”
“哦,我忘记了。”不知怎的,宁桐青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如释重负。
他也问了一句:“比赛怎么样?赢了吗?”
“嗯。险胜两分。”
看着展遥又亮起来的眼睛,宁桐青冲他挥手:“今天的课外辅导是我的极限了。明天我要早起,你也早点睡吧。”
听他这么说,展遥立刻同宁桐青道了晚安,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脚步敏捷得有些可疑。合门声过去好一阵,宁桐青才像是忽然回了魂,挣扎着从过于舒适的沙发里爬起来,拿起被他冷落了一阵的礼物。
拿到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先去洗了个澡,然后坐在床上拆了礼物盒子。
看见东西的瞬间宁桐青眯了眯眼,然而情绪出乎意料的平静——既不存在什么收到心仪礼物的心花怒放,也没有生出拎着拆散他心爱藏品的罪魁祸首的领子暴打一顿的咬牙切齿。
宁桐青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只小小的青花盘。釉面平滑而冰凉,简直滑不留手。
他太熟悉它了。五寸,敞口,折沿,平底,通体白釉。盘内用青花料画了个燕居的士大夫,正在芭蕉的荫下垂钓。右上角还写了三行颇不坏的字——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想当年,可不是有过这样一个深秋的长夜,他们双双在枕上翻开D.W.藏品的全套图录,第一眼就看见了它。
既不想委屈自己,又不想失去,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宁桐青陡然间回味过来——这句话到底他妈的是对谁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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