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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一年里有什么时段让宁桐青这个在大学校园里长大的人讨厌,“军训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吵,校园里的每一个操场和空地都尘土飞扬,可谓无一处清净地。
这次他被叫来T大,一看也是如此。
在此起彼伏、远近不一的口令声中,宁桐青走进医学院的行政楼。他敲开办公室的门,只见展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上偌大一片乌青——明显是被撞的。
大学里各个班的班主任都是年轻的行政岗位人员甚至在读研究生,年纪都不大,看到宁桐青的第一眼就愣了,问展遥:“这是你家长?”
“我是他舅舅。”宁桐青没让展遥开口,“他的脸怎么回事?”
“是这样,军训期间要求所有的男生统一发型,只能留寸头……”
宁桐青打断班主任:“谁打他了?”
“没人打人。就是推拉中起了争执,他摔倒了。”
宁桐青仔细打量了一番展遥的右脸:“摔成这样?然后你们叫家长来是要我领他回去剪头?”
班主任咽下一口气:“……必须剪头。”
“那你们直接拿推子给他推了。我不会理发。”
对方被噎住了:“展遥家长,不剪头就不能参加军训。军训是必修学分,除非有特殊身体情况,不然没有军训学分明年还是要补,否则到时候毕不了业。请你来是想配合学校的工作,说服展遥遵守纪律。现在的孩子都追求自由,但现在确实不能留长发……”
“重要性我都知道了。”宁桐青一摊手,“展遥,你听见老师说的了吗?”
展遥掀起眼皮,慢慢地答:“听见了。”
“那你的决定是?”
“他们要当众给我剃头。”
班主任涨红了脸:“军训有着装和仪表要求。军训须知里写明白了。”
展遥又说:“他们也当众剪女生的辫子。”
宁桐青笑了:“没人反抗啊?”
“有几个。”
“然后呢?”
“不知道。可能也被联系家长了吧。”
宁桐青看了看展遥的辫子,摸摸下巴,没有再去管面色尴尬的班主任,而是说:“我觉得你短发也挺好看,而且还凉快。但是如果你不想剪也随便你。后果你自己承担就行。当年我认识一个姑娘,也是军训不肯剪头发,退学了。”
展遥瞪大眼睛,没接话。
宁桐青拉过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接着说:“她当时考的是军医大,退学后复读了一年,去加拿大学生物去了。现在做的是生物工程方面的工作。有一年她从美国到英国来开会,我们见了一面,染了个灰毛,头发倒是短了。”
他顿了顿,看着展遥,问他:“所以你打算怎么办?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就是你不理发,军训这关不好过了。”
“理发这事对军训这个行为到底有多重要?”展遥也问宁桐青。
“一点也不重要。一个形式。头发对你有多重要?”
“不是头发的问题。你知道的。”
“我知道。所以我说你拿主意。”
展遥久久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军训要求统一着装,于是现在的他一身迷彩绿还配了解放鞋,要不是头发太格格不入,真的很像个大头兵。
展遥的班主任极诧异地看着宁桐青:“那个,这才刚开学,家长应该多和学校配合,做好学生的工作,教育学生遵守校规,要不然我还是直接和展遥的父母联系吧……”
“不用。”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去理发。”/“这是展遥的选择,他自己做决定。”
听见展遥这么说,宁桐青又看了他一眼:“想清楚了?”
展遥站起来:“你陪我去好吗?”
他正好背对着自己的班主任,只有宁桐青看见了他的笑容。
宁桐青自认是展遥的舅舅在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拒绝就说不过去了。他静了一静,也笑了,客客气气地问班主任:“那您给我们推荐一间理发室吧?”
眼看着警报解除,班主任一块巨石落了地,爽快地说:“东门外有好几家,男生的平头随便哪家都可以。”
一边说,他一边送宁桐青和展遥到办公室门口,临别时又强调了一遍纪律,然后说:“我们都是学生过来的,能理解年轻人追求自由和个性的心情,等军训结束,再留,这个是可以的。”
宁桐青没多说,还是笑笑,把展遥领走了。
在走廊上正好碰到另一个留长发的女生也被家长带着出来,小姑娘有一根很漂亮的大辫子,可她现在满脸都是泪。
行政楼里凉而暗,再回到阳光下,真觉得是两重天地。宁桐青侧过脸看着站在台阶上若有所思的展遥,说:“真的想好了?”
展遥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他抬起手遮了一下眉间:“谢谢你告诉我你那个朋友的故事。”
“有什么好谢的
', ' ')('。她是一个非典型,你想做这样的人吗?”
展遥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理发我无所谓。头发剪了可以再长。”
“那你为什么反抗?”
“他们来硬的,而且先对女生下手。我觉得没意思。”
宁桐青很轻地一笑:“无结局的正义感也好过什么也不做。不要放在心上,有些大学就喜欢给新生来这个下马威。是特别没意思。下次不要让自己受伤。被撞到的这一块疼吗?”
“没事。你会陪我去理发吗?”展遥先是摇头,忽然又发问,说完飞快地补上一句,“你答应了的。”
宁桐青避开他的视线:“这不是为了哄你班主任吗?我下午还得上班。”
展遥也没流露出特别失望的表情,淡淡地说:“你答应了。”
他声音很轻,说完放下遮阳的手,又看向了宁桐青。他本来话就不多,这样沉默而专注地望过来,更是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宁桐青很清楚对于现状的最好解决方案是尽可能地少见面,最好不见面,把这段时间拖过去。可另一方面,他更不愿意让展遥长久地陷在这种看不到尽头的僵局里。
“那行,说话算话,我陪你去。”宁桐青微笑,“谁要我是你‘舅舅’呢。”
展遥的表情有了一瞬的扭曲:“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去。”
宁桐青笑起来:“好。”
他刚一迈步,衬衣的后背又被紧紧地扯住了。
远处还是没完没了的操练口号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近处的秋蝉声分外震耳欲聋。宁桐青没回头,慢慢地说:“你不怕人家看见你就这么扯着。”
“我不怕。”
“那不行,我怕。”
话音刚落,展遥的手松开了。
他下了几级台阶,和宁桐青并肩而立,并没有看宁桐青,而是轻声说:“之前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哪一句?”
“如果我愿意,还和以前一样。”
“你愿意吗?”
展遥侧过脸,绽开一个笑容:“我愿意了。小师叔。”
宁桐青第一次觉得展遥的笑脸刺眼,尤其让他觉得莫名的心惊肉跳。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跟着一笑:“行。”
“那现在你会陪我去理发吗?”他收回目光,抬起手腕看表,“不会超过半个小时的。”
宁桐青想了想,这次点了头:“行。”
在步行去理发室的路上他们买了可乐,走到东门时正好喝完。既然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小师叔”的模式,即便宁桐青内心始终有着微妙的不安和隐约的怀疑,他还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陪着展遥理发,听他告诉自己在离开美国前,他开车带着展晨和瞿意走1号公路,无穷无尽的蓝天和触手可及的海岸线,他们在夕阳西下一家三口手拉着手,一起走进温暖的海水里。
“那个时候我其实有点动摇。也许应该去一个有海的城市念大学。”
展遥这么说时,宁桐青正坐在边上回邮件。他抬起头,才发现展遥的头发已经简短了,标准的寸头,很像去年年底瞿意回来那一阵时的样子。
然后又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样子了。对于站在十几岁尾巴上的年轻人来说,别说一年一月,就是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今日绝不会同于昨日。他看着肤色更深、目光也更深的展遥,笑着随口应答:“说不定T念完了,就去一个有海的城市继续深照,或是工作呢……在美国打球了吗?”
“打了几场。还去看球了。没碰上赛季,就是看学生打着玩。”
“怎么样?”
展遥想了想,轻声答:“特别棒。”
他的表情里有一点梦幻的恍惚感,眼睛又在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想必是非常好的回忆。听他这么说宁桐青也轻松起来,再聊了没两句,理发师收起剪子,对展遥说:“好了,你看看满意不?”
宁桐青也顺势看向镜子里的展遥。后者似乎不大习惯镜中的这个自己,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哪里挺好看了……”他听见展遥小小声地嘀咕。
虽然宁桐青打心眼地觉得是挺好看,但这一次,他决定装没听见,同时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随口发表对展遥的任何评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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