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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一停,季良意应约带得意外出打猎。出发前他问得意是否骑得来马,得到否定回答后,便使唤何峰只牵一匹军马过来,对方立刻改口,说会一点儿。
出了大营,冰天雪地就更没有尽头了,霜雪四处,望不见一点枯黄的草皮,群山让步于素白的天色后面,好像雪原已一路蔓延,与高空的云层相连。季良意领着得意在雪地里缓步前进,留下两串十分悠然的蹄印,但驮着他的那匹白驹似乎大为不满,时不时甩动马头,有两次几乎撞到同行的另一匹黑马,季良意匆忙将它拽远。
“它平时没这么轻率。”季良意面带歉意地微笑道。
得意没有回话,但仍能看见从他口中呼出的一团白气。他的胳膊被包在厚厚一层棉衣里,让他调整缰绳时很难移动,屈臂时也很不舒服。相反,季良意的衣着就很轻便,似乎在厚重雪地里行走,与前些日子他在草野上驰骋没什么不同。
这差距叫得意忿忿,被大雪困在主帐里三天,他对雪色的热爱不如在京城里深。而得意不仅不爱骑马,还更讨厌自己的心思被季良意看穿。二人淌过一条小溪时,季良意本想先行开道,却措不及防怀中一沉,慌忙接住了得意的外衣。正欲问,却见小孩果断调过马头,膝盖再往马肚子上一夹,得意胯下那匹乌云踏雪即刻会意,仰天一声长啸,刹那间冲出去,简直像一道骤然而过季良意身边的飓风。待他视线追上得意,只望得见良驹蹄下飞雪,背影狭长,顷刻间就融入苍茫雪景之中,成了一骑小小的、隐隐颠簸的点缀,蹄后空留几圈淡薄的雪尘。
季良意精神大振,立马扬鞭追去。他光顾着惊叹无论黑马奔腾得如何剧烈,得意的身姿都平稳如定型,殊不知这位小相公幼时曾是小太子的陪读。每天清晨,公鸡打第二声鸣的时候,就由人穿好衣裳、洗过脸,抬在轿子里给送到老太博的学堂里背诵诗文。几年后他们稍微长大了一点,能爬上马背了,就由驻京的将军陪他们练武、骑马,在演武场里练学兵法。那年头局势稳定,若要细推,恐怕正是轮到季良意父亲留守京中,他们或许见过面,只是当时都不以为然。
得意驭马的天赋惊人,从演武场到京城城关有条从未开放的官道,常常被小世子们当作比马的赛道,而得意总能拔得头筹。此外,他射箭的功夫和马术一样好。有次小太子不慎射偏,弓矢飞入等着上朝的队伍中,打落了一位四品官的乌纱帽,那小文官被吓得三天不敢下床。事后小太子畏罚,把整件事赖在得意头上,后者不屑一顾,扬言道若自己真的要射,也一定瞄中一位英勇非凡的护国大将军,而并非什么胆小如鼠的芝麻官。
可惜,这说辞对脱罪没有一点儿作用。得意一回去,先领了十大板家法,后关了一天禁闭,他祖母跟尚书求过情,说抄抄经书即可,不料小老幺一口回绝,说自己宁愿去柴房呆上一宿,也不要干那费脑子的蠢事。这处罚算不上严厉,他向来是家里的闯祸精,却总能在受罚后迅速恢复,伤好的隔日早早现身马场。
但常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击垮得意的并不仅仅是一桩皇宗错案。紧闭期间,得意照例在柴房昏睡度日,用以养足精神。结果被放出来后却腿脚发虚,背上直冒冷汗。他没给予身体的异常太多关注,吃过午饭便急不可待地赶去官道练马,结果破天荒地出了意外。场外休息的小少爷们不过才看见他的身子一斜,没想到接着就从马背上栽下去,半天也没见人站起来。大伙儿都还在猜想小公子在玩什么花样,唯独有一高个儿青年冲进马道,一把拽稳马儿的缰绳,才于受惊的马蹄下救了小公子一命。
事后他四哥来接人,觉得老幺并非小太监传话时说的中暑,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彼时得意十岁出头,尚且懵懂,对自己下半身的了解,大概只有如古人初探鸿蒙,便老老实实指着肚子喊疼,搞得他四哥更加一头雾水,出门去请太医。彼时他待字闺中的四嫂子也还天真、善良,进宫来是为探望做妃嫔的阿姐,不想在重重宫围里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地与得意先打了个照面。这位四嫂子在进门之前极为聪明灵慧,简单询问了几句,就马上搞明白了小公子为何面无血色——那时,她误以为尚书府的老幺儿是位小姐而非公子,只是打扮男孩子气了些,便利索地解下外层裙围,系在得意的腰上。
得意抓着这条裙围,浑浑噩噩、一脸茫然地跟四哥回家。路上兄弟俩谁也没说话,到了大宅门口,他四哥开口道:日后你不必再进宫了。
“你可以不用日日早起,也不必天天练枪,哎,怎么我就没长你这身子?不过嘛,你确实不适习武,想想你娘是什么下场?那老太傅脾气怪得很……既然你不用念书,不如帮我做老头的功课?”他四哥想到如此计谋,不由沾沾自喜,“对了,今儿个帮忙那姑娘是谁家千金?”
得意哪里关心什么狗屁千金,他愤怒地瞪了四哥一眼,接下来的整整七天都一言不发、不出房门一步。只不过有丫鬟发现四姑娘的裙围着人扯烂,给丢进了花园的池塘里。他四哥拿着这块儿破布去归还,方认识了林侍郎家的庶女,后来成了亲,他四嫂子才知道得意不是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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