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以后也不得再到我这儿来。”
敛秋磕了个头,应了声“是”:“奴婢谨遵教诲,不敢再犯。但这汤是夫人亲自熬的,花了好些功夫。夫人这些年……二爷也是知道的。如今夫人既有转圜之意,您生奴婢的气便罢,别让夫人再次难过。”
他没应声。
她接道:“奴婢是仗着跟了夫人许多年才敢说这些话,换了旁人,是决计不敢在您跟前嘴碎的。二爷别因奴婢嘴笨迁怒了少夫人,少夫人通情达理,连未过门前的那些人上门找不痛快都不计较……”
孟璟正在翻页的手顿了顿。
她没察觉出来异样,继续道:“绝不会是在夫人跟前乱说话的人,二爷……”
“你刚说过不敢再犯。”
孟璟抬眼看向东流:“拖出去。”
东流怕好好一姑娘再度挨顿打,赶紧上前将人往外拉。
孟璟看了眼敛秋走路的姿势,补道:“把人送出去,回来自个儿去领二十板子。”
“是是是。”东流顾不得自个儿一会儿要挨一顿毒打的事,赶紧两下将人往外拉。
孟璟睨他一眼,改道:“换鞭子。”
鞭子好歹不影响走路,东流没来得及去细想他今日怎突然发了善心,随口应下,赶紧将人拎出了院门,这才道:“姑娘糊涂诶,都是在京师便伺候在夫人跟前的老人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怎今日这般大胆?”
“以前是帮着夫人怨二爷呢,哪肯在二爷跟前多说话。”敛秋轻轻笑了下,“今日被少夫人一点,才知当局者迷。少夫人刚过门便能看明白的事,局中人倒各自迷糊了好几年。”
东流看了眼她咬出血印的嘴唇,赶紧挪开目光,低低叹了口气:“说实话吧,夫人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主子却有自己的事要做、少不得要冒些险,夫人和主子为这事也争执了好些年。老实说,这事到底谁对谁错,其实我也说不好。但咱们下面人,也不必非要出头是不是,横竖上头不一定听,真动了怒,吃苦的还是自个儿。”
“这不也是没法子嘛,换了旁人,使些小伎俩糊弄糊弄兴许也就成了。”敛秋摇头,“但谁敢在二爷跟前乱来?这不只能明着好生劝?夫人既然抹不开面子来服软开这个口,我也不来的话,谁又还敢在二爷跟前嚼舌?”
这话倒是实话,能在孟璟跟前说上话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东流也不知接什么话好,干脆没出声。
她语气里带了丝歉意:“方才留情了吧,二爷规矩严,一会儿要劳你帮我受苦了。”
东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冲她笑了笑:“这倒没事儿。你也知道,我这半条命是主子从营里捡回来的,不然当年早就被打死在军棍下了。这点儿责罚倒是奈何不了我,何况主子今日也算留情了。”
“只是吧,总之你日后可别犯傻了,现在跟着少夫人,也谨慎些。”
敛秋笑笑:“没事儿,我看人眼光不差,少夫人其实是个心地好的。再说了,日后也没有犯傻的机会了,二爷不让我再来这儿了。”
“不来也好,免得莫名其妙挨打。”
“别替我开脱了,横竖是我多嘴。”她撑着圆柱往南边走,“我直接回少夫人院里了,免得叫夫人看到多想。你回去也给下面人打声招呼,别说漏嘴了。”
“诶好,那我就不送了,姑娘慢走。”
东流往回走到院里,下头的人还没撤,他认命地长叹了一声准备受死,扶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讥诮问道:“今儿又忘了带脑子?”
东流噎住,咬牙骂道:“你才没脑子!一会儿别叫我看见你,饶不了你!”
扶舟哪里管他,往旁边花圃边沿上一坐,正对着他咧嘴一笑:“你要是有脑子哪会被打?还是等你挨完打再说吧,兄弟。”
东流还要骂他两句,他补了句:“别扰着主子。”
东流只好讪讪闭了嘴,鞭子起落,这下是完全没留情的,每一下都打在实处,他眉心拧成一团,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哼。
扶舟静静看了会儿,起身进了内院。
孟璟还在客厅没挪地儿,见他过来,招手唤他进来,随手抽了本书扔给他:“念两段。”
扶舟接过来,见是《宗镜录》,知道这位爷是准备小憩了,于是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随手翻开一卷,拖长了调子念:“言词所说法,小智妄分别,是故生障碍,不了于自心。不能了自心,云何知正道?彼由颠倒慧,增长一切恶……”
他才念了两句,自个儿眼皮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架,只好悄悄觑了跟前这人一眼。孟璟靠在椅子上,已经阖了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快要睡过去了,总之呼吸很平稳。
他默默地捧着书往下首一坐,屁股才刚沾上椅面,孟璟道:“我让你坐了么?”
外头的动静还没消停,这位爷这会儿心里大概是不痛快极了,他不敢惹,更不敢像方才那样说笑。
他赶紧弹起来。
“坐。”
“……”
他缓缓坐下,只敢坐了前三分之一的位置,然后看向孟璟,问:“还念么?”
“别念了,没吃饭似的。”
孟璟脖子向后仰出一道弧度来,令他看得一阵酸,下意识地书阖上,伸手去摸了摸自个儿脖子,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酸疼,这才放下心,缓缓收回手。
孟璟就这么躺了会,琢磨了会儿楚怀婵这个人。
说起来,到目前为止,他见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翠微观里,这丫头明明心里怕得要死,面上却能稳住,还能帮他打发掉陈景元这个他因负伤而死活甩不掉的麻烦。
奉天殿前和云台那晚,说起来,她这等家世,本该是个规矩谨慎的才对,却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闻覃而出言讥讽和捉弄他。
新婚夜,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她虽然嘴上不肯服输,但心底还是怕他……或者说,还是怕他碰她的。至于后来的事,他虽说不好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皇帝开口指婚,必然没安好心,他当日若不是急于和长公主府彻底摆脱干系,必会想法子推脱掉。
至于今早,别的他倒没什么感觉,但她在父亲榻前恭恭敬敬磕的那个头,不知怎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些情绪,以至于他竟然肯陪她去趟祖母那儿。
到眼下,他和赵氏各持己见互不对付已经好几年,如今母亲却有了几分低头服软之意,听敛秋方才的意思,兴许倒也是因为楚怀婵的缘故。
这个人,老实说,他竟然很难一眼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