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态度诚恳又认真,顾小灯便也认真起来,掰起手指头仔细地历数,不时发唏嘘:“你坐吧你,听我捋一捋。这七年里,二皇子高鸣乾意图弑君叛国,潜逃在外;关家满门族灭,但关云霁被岳家收容;葛东晨父亲遇袭而亡;苏家宰相得怪病,痛苦而死。”
顾瑾玉不坐,又像条狗一样蹲下来,认真到近乎虔诚地看着他。
“顾家之内,王爷因贪饷之罪永久流放边关;王妃娘娘与二小姐先是被高鸣乾挟持为人质两年,现在是被女帝隐秘地藏在皇宫里;世子三哥仍在外州,不时渎职关照我哥……好人,妥妥的好人!小五平安正常;长姐秘密回家,堪为大幸;而你顾瑾玉,立汗马功劳封定北王。”
他口齿清晰,捋得明白,歪头看向眼前的顾瑾玉:“但你身有污点,世人皆知你和我互换了身份,你站得越高,越会有人攻讦你并非顾氏血脉、却抢占顾氏权势。我原本以为这是皇家为了钳制你放出来的,可是长姐说,身份这事是你自己放出去的,为什么?”
顾瑾玉背过他五本山卿见闻录,思及那句创巨痛深的“森卿与我云泥之别”,现在想起还是会心绞:“不为你正名……对你不公平。”
顾小灯捏捏耳垂,一脸匪夷所思:“你怎么突然要为我鸣不平?这对当时的你明明不是有利的。我自十二岁进顾家,生身父母便决心掩盖这事,我们的身份是定住的,连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顾瑾玉脸上血色消失:“……”
他想穿越回去毒哑自己。
顾小灯像小狐狸犬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比划一只手掌,示意磨刀霍霍:“你愚弄了我整整五年,耍我这么久,看我蒙在鼓里还对你信任满满的样子,你最初只怕是得意洋洋的,你这阴暗崽种。”
顾瑾玉急忙要争辩,顾小灯那磨刀霍霍的手便横劈到他侧颈去,一下下砍菜似的,哼道:“你总有理由。好,顾瑾玉,那你也给我个理由,你为什么这样病态地怀念我?你看起来实在是有病,我总觉得我的‘死’又被你利用了。在你心里,‘死’了之后的我是什么?”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任他以手劈砍,口干舌燥,战战兢兢。
内心有个强烈的直觉在警告,还不到时候,不能突然朝他告白,他一定会被吓走的。
……一边被吓跑,一边气得脱鞋回头砸他、叽里呱啦怒骂他的那种。
好在这“危急时分”,门外闯来了一个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一惊一乍的楞头青祝留。
“主子!主子!我把顾家的暗卫翻查了一通,没找到泄露消息的叛徒啊?这是个怎么回事?我实在是想不通!”
祝留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地用轻功闪进来,轻飘飘地掠过火炉,一片灰烬都没有沾身和踩踏到,等他看到挂彩狼狈的顾瑾玉正像条狗似的蹲着,脸上的肌肉登时生动丰富地抽动着。
顾小灯把问题搁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来人。
他与祝留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最深的还是多年前顾瑾玉落水,紧随而来的祝留猴急毛躁,那时他觉得这对祝氏兄弟反差大得很,为兄的祝弥是冷铁疙瘩,为弟的则是烧火棍子。
七年过去,祝弥由冷变热,祝留倒是没多大变化,还是从眼神便能看出来一股较为清澈的简单。
看见顾小灯,祝留也是眼角抽动,就差把震惊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山卿公子,您好您好,多年不见,我主子甚是想念,您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主子就要跳河去和屈原抢粽子吃了。”
顾小灯:“咿!怎么说得这么怪!肉麻到恶心!想吃粽子就自己包啊!”
顾瑾玉:“……”
他拼命朝祝留使眼色,一瞬冷脸:“说正事。”
顾小灯捏着自己皱巴巴的鼻子,龇着一口齐整的好牙:“我需要避让一下吗?”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本就是该让你知道的。”顾瑾玉继续蹲着,两只手抓住了顾小灯坐着的椅子腿。
祝留见状,脸部肌肉的抽动越发滑稽,抠抠脚趾才回话:“那我说得详细些。就是,山卿公子您乍然回来的事,本来是严令禁止外泄,好好封锁在顾家之内的,但那姓葛的混血狗杂种不知怎的,竟然知道了这一消息。是以我方才紧急彻查了顾家的所有暗卫,这些人都是我或者主子一手训练出来的,都是极~~为可靠的自家人,我也没搞懂,他们怎么会将您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顾小灯揉揉后颈:“也是,我掉进水里掉了七年的事,要是往外传,世人会不会把我当做妖孽呢?”
“不会。”顾瑾玉攥着椅子腿斩钉截铁,“你放心。”
顾小灯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场骤然变化,骨碌碌的眼睛又在打量他。
顾瑾玉侧首看祝留:“把这批暗卫全部撤下来,让他们调头去查葛东晨的娘,你再派另外的人盯住这批暗卫。近来南境异族不太老实,葛东晨来年十有八九要被调遣到南境去,他近来接触南境残族的动作大了些,他生母的那支族人会用蛊,中原对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不够了解,你修书到你师门霜刃阁去,那里或许有足够的记载。”
祝留顿时安定了:“知道了!”
顾瑾玉又问:“你们把葛东晨赶走了没有?大好的除夕日子,不要留这杂种在这里败兴。”
祝留鼻孔喷气,忿忿然道:“他不走!医师看了他的伤势,就那条腿严重些,他就扯皮,借口说自己的一条腿被主子你打骨裂了,拒绝赶客,死皮赖脸地要留在顾家一同过除夕,还把上门来找他的部下打发了。”
顾小灯在一旁听着,眉头耸了耸。
葛东晨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混了这么些年,把自己混成了一方大佬,还是无家可归,还是喜欢待在其他人家里打秋风。
顾瑾玉听到祝留汇报这些话,一只手松开了椅子腿,拳头嘎吱嘎吱响,磨着后槽牙恨恨道:“我去把他宰了。”
顾小灯倒是淡定,兴许是把满屋子的苏明雅的画都撕掉、烧掉之后,加之和顾瑾玉捋了七年大变,他心里舒坦了不少,连带着气色红润、眼睛明亮起来。
他悄摸摸地惹顾瑾玉的不痛快:“哦,看他走路的时候就瞧出来了,确实是骨裂,确实是顾瑾玉不对。”
他说两句便让顾瑾玉的气焰消失,转而委屈地抬头看他:“小灯,那是他擅闯顾家该有的惩戒,他还冒犯了你,一条腿算什么,打死他都不为过。”
“怎么又动不动就提打打打的?你怎么又阴暗又凶险的。再者跟死变态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他就是块狗皮膏药,越粘越甩不掉。”
顾小灯环着手毫不客气地说着,葛东晨在他这的外号一瞬间从昔年的牛皮糖掉落到了狗皮膏药,嫌弃可见一斑。
他起身去门外招小配,呼哧呼哧地把大狗抱起来:“总而言之,你们随意,我带小配回学舍去,你这个偷窥狂,也不要到我跟前来讨嫌,这个年我自己过,和小配过,或者跟长姐过。”
“那不成。”顾瑾玉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到顾小灯身后去,“小灯,你不是答应了我么?今年你我一起守岁的,我……”
顾小灯莫名其妙,当即打断他:“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了?”
顾瑾玉还想辩解,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一瞬脸色苍白。
他明白了。
顾小灯明明回来了,但他的幻觉没有好。
他竟然还会在不经意间,把自己幻觉中的幻象,和活生生的顾小灯混淆。
现实里的顾小灯当然一点也不想和他守岁,更不会喜欢他,是他自己心中的妄念在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