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鄙夷不已,却不想破坏现在父亲难得的好心情,我知道我若是拒绝,则会彻底激怒他,所以我点了点脑袋,说好。
我和太宰治的第一张合照是在九年前的夏天、在这海滨的别邸前拍摄的,那张照片被放进相框里,现在还挂在家里卧室的墙壁上。太宰治没有下水,反倒是我在海里游了两圈,还因为忘记涂抹防晒而被晒伤,脖颈处一大片红色的印记。晒伤没有那么快能愈合,直到周日下午回到横滨的家里时,我的脖颈处仍旧是鲜红的一大片伤痕,像是在我的脖颈处套了一个硕大的项圈一样,难看而可怖。
周一要上班,我便早早地吃完晚饭,回到房间躺下了。放在床头的时钟指向十一点的时候,我的房间门被人敲响了,我没有应门,假装自己睡着了,可我忘记家里的卧室门是没有门锁的,要从走廊打开门进来简直轻而易举,房门被人打开来,我闭着眼,在开门的瞬间感知到了进我房间的人是谁。
是太宰治。
他说。别装睡了,中也,我知道你醒着。
我又假模假样地在床上整个人平躺着,等待了整整三四分钟,也不见太宰治识趣地出去,只好抓着被褥从床上坐起来:“我已经要睡了。我也没有允许你进来。”
太宰治手里拿着一支软膏,可惜我房间关着灯、窗外楼下的路灯光线有太过幽暗,让我无法看清楚他手里那只软膏上到底写了什么。倒是能模模糊糊看清楚他的脸,太宰治似笑非笑,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问他。
他又笑了一下——我的反应慢了半拍,这才意识过来,我或许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做什么?他反问我。你说呢。
他向前走了一步。将手指也暴露在光源下,我这才看清楚他手里的软管到底是什么,哪里是我想的治晒伤的芦荟胶之类的东西,到这一步,我也就心知肚明他想做什么了。
我有什么要求,哥哥要满足我的。太宰治顿了顿,又说。你答应爸爸了的。
我他妈就不该答应,我追悔莫及,我绝不相信太宰治不知道我那是应付父亲的场面话,祸从口出这件事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可给我再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是只能答应父亲的那番命令。比起母亲,可能我才是真正的懦弱而乏力。更何况,悲哀的是,在太宰治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内心除却惊讶,竟然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暖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忌惮去定义这份感情,我无法拒绝他,不是因为父亲的要求,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向来都知道,也许是被压抑太久,我的内心无比期盼做一些违背常理的,足以让自己的人生迎来狂风暴雨的糟糕的事——但这充其量只是冲动,是我断然会追悔莫及的该死的冲动。
蝉鸣声经久不息,我和太宰治在热汗的被褥里共度了一个夜晚。
我想逃离这个家。第二天枕着太宰治的胳膊醒来时,我的脑袋里便生出了这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来。我做了一辈子都会让我感到后悔和恐惧的罪孽的事,这事实永远无法洗清。就算这逃亡的路或许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我也再没有第二条路了。
在这夏日的午后,温暖的光线包裹着我,却并不能让我滋生半点热度,铁门后的、藏在阴影里的太宰治的眼睛望向我,让我的躯壳仿佛坠入冰河。
刺骨寒冷。
第2章
我的积蓄不算太多,可公司在市中心,以我现在的工资水平,要租住到公司附近可以说是天方夜谭,自然只能找靠近电车路线、不需要换乘就可以直达公司附近的公寓房。房屋中介的效率挺高,三天之内便已经将手续都办好了,我艰难地拎着对比我身高显得过于庞大的行李箱走进公寓。
思及离家之前太宰治聚焦在我身上的眼神,仍旧觉得有些后背发凉。我或许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最讨厌的父亲的模样,在待人这事上也透露出一丝残忍,但人终究都是自私的动物,我要逃离那个家,出发点也很明确,我是为了自保——继续呆在他身边会把我自己逼疯的。
刚搬进来,拖鞋什么的一概都是没有配备的,我只得穿着袜子走进室内,进了浴室拧开水龙头、给浴缸里放上冷水,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将室内的空调打开。外面的气温太高,就算心下冰冰凉,也很难抵挡皮肤自然地在烈日下分泌出热汗,更何况我还得搬行李箱,不出汗是不可能的。别处倒还好说,但脖颈那儿被晒伤还没恢复好,汗珠从头皮滑落下来淌进后衣领的过程像是在皮肤上用钝刀生生竖着划开一道道一般,痛得我哆嗦了一路。泡冷水澡倒是不会让晒伤更痛,也许是因为低温能够让神经麻痹吧,尽管我知道这或许会让晒伤的皮肤愈合得更加缓慢,我仍旧需要把自己扔进冷水里,让强烈的疼感在我的感知中强制掉线一会儿。
也是可笑,在这个全新的、第一次踏进的陌生房屋里,我竟然觉出安心,在泡着冷水的浴缸里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之后的事了。手机在我迈进浴缸前被我搁在了洗手台上,我的手机是没有设定自动锁定屏幕的,这会儿已经因为电量告罄而关机,整个浴室只有狭窄的窗户外透进些微的光线,照亮浴缸的水面,像是鱼鳞,画面很美,但室内的空调已经开了有许久,加上我一直泡在冷水里,不免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气流涌入水里,把鱼鳞拨散了。
我从水里起来,赤着身体出浴室,蹲在玄关把行李箱打开了,取了条浴巾出来,总算把自己拾掇地像个人样,才下楼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点食品,便利店再往外走几步,有一家卖手工和菓子的店,我买了两盒包装好的菓子,拜托店员给我用礼品袋装起来——这是要送给公寓左右两家的礼物,听房屋中介说这里的墙壁很薄,隔音不好,所以尽管房型不错、整个公寓楼也还很新,租金却如此便宜。
我按了两回右边邻居家的门铃,都无人应门,也不知道是没有人住抑或是还未归家,便只好去按左边邻居家的门铃,里面一阵啪嗒啪嗒的清脆脚步声,像是小孩子踩着厚底的塑胶鞋发出来的声音,不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果真是个小孩子,有着一头金色的漂亮长卷发,长相像是洋娃娃一样精致,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竖着背头的男人。
“爱丽丝,见到人怎么不打招呼呢?”男人摸着女孩的头发,一半责怪、一半宠溺地这么说着。可女孩别过脸去,似乎并不想接受他的职责。
我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个假笑来,把手里的礼品袋递过去,解释了我今天刚刚搬过来,以后就请多关照了。男人说自己名叫森鸥外,倒是没有介绍拽着他的手有些赌气的金发萝莉的名字,不过我刚才已经听到他和她交谈时唤的名字,大抵是叫爱丽丝,穿的也是重工蕾丝的洋服,我估摸着可能不是这位男士的女儿,却也没有多询问,又寒暄了几句便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房间里。
人生有不少巧合,这可能也是其中一种,第二天我一早起床、赶到公司打卡上班,刚搬到租住的房子里,嫌开火做便当又费时又麻烦,我自然首选在公司附近的便当车买一份午饭随便吃着垫垫肚子,坐上电梯时才发现电梯里有张熟悉的面孔。昨晚才见过的,隔壁的邻居,森先生。
午休时间的电梯本就人挤人,挤着的人大多都沉默着,我当然不可能读不懂空气地打破安静,直到电梯到达一楼,电梯里的人都走出来,我才扬起头问他:“森先生也在这里上班?”
“是啊,好巧,我在15楼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做工程师。”森鸥外伸出手指,指了指楼上,“应该是在你的楼上吧,我看你是从13楼上电梯的,我记得13楼是通讯电子方面的公司吧,应该经常要加班?”
“嗯。”我挠了挠耳后的皮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晒伤之后没有涂药膏,那儿有些脱皮,脱的皮又结痂,下面制造新的皮肤,愈合过程中总是又疼又痒。
森先生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晒伤了,说他家里应该还有去年涂晒伤用的药膏,去年他和爱丽丝去海边玩也晒伤了,他自己还好说,只是怕女孩子身上留晒伤的印子,就涂那药膏涂了有大半个月,后来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也能止痒止疼,还挺有效。森先生倒也没有问我需不需要,直白地说如果我要加班到很晚的话,晚上来他那儿拿就行,爱丽丝睡得早,也不容易被吵醒,不用担心这个。
我推托了下,却也的确有些心动,晒伤的疼痒让我晚上睡得也不怎么踏实,睡熟了之后还会无意识用指甲去将结的痂给抓破——今早我就发现枕头上有几个血滴干掉了的印子,对着镜子别扭地背过身去才发现是第二节脊椎骨那儿被我抓破了一块,创口已经凝上了,没再滴血,就是看着有些奇怪。大夏天也不可能戴围巾,丝巾倒是可以,只是我嫌太女气,再者我也压根就没有买过丝巾,只能把领子的扣子系到最上一颗,再把稍长的头发披下来,尽数拨到背后,也足够把晒伤的地方遮个七七八八,男人嘛,就算留点疤痕也没什么的,我是这么想的。
森先生挺是热情,我最后还是谢过他,和他说我会争取早点下班。话是这么说,其实公司这周开工了新的一个商业项目,项目内容极其繁琐,加班在所难免,等我出了公司大楼、坐电车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寻思着森先生家的小萝莉多半已经睡下了,门铃的声音刺耳,怕是会把她吵醒,只能胆颤心惊地敲门,轻轻敲了两下,森先生就将门打开了,见我还提着公文包,便问我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我的确没有吃晚饭,更不如说是忙得忘了,连冲好的的咖啡都顾不得喝上几口,打卡下班时杯子里还剩下一大半咖啡,凉的顶顶透了,最后全倒进了茶水间的水池里,他这么问,我才觉得胃里空空荡荡,有些犯饿。
“我和爱丽丝晚饭吃的咖喱,做的有些多,还剩下不少,要不你凑合吃点吧。”森先生这么说着,他的声音比较低,一句话的尾音向下沉时,有种让人不好拒绝感觉。
我腆着脸在他家的餐桌上吃了晚餐,说这哪是凑合,甘口的咖喱好吃得很,要不是我还有几分理智,能把他家的饭锅都给吃空,等吃完了,他拿着碗去水槽那儿洗,我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好意思,懊悔不已,问森先生要不要喝什么饮料,我家里没有喝的,准备现在去便利商超买一点,吃了他那么多咖喱饭实在过意不去。森鸥外也没有推辞,说了一个牌子的草莓牛奶,说是他们家爱丽丝喜欢喝的,他跟着喝久了也喜欢上这个口味。
森鸥外还挽着袖子在洗碗,见我已经走去玄关准备穿鞋出门,探出脑袋来和我说:“那就等你去完便利店回到公寓来,我再把药膏拿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