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冷冷笑了一下,半是嘲讽,半是咒骂道:“你付得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辞职了的事,我不来问你你就真当我是傻子?和我请求,你这是请求吗,还是想证明你是为了弟弟好、你是因为爱弟弟才会这样做?真是恶心!”
我一时间想辩解,可话堵在喉咙,好似口中之舌被人剪去,再无法发出声音,我想到那种电影里的罪犯与警探的对话,那种逼仄的、让人无法呼吸过来的漆黑的房间,明明现在的客厅里甚至还开着灯,室外也没有完全失去日光。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几乎要被父亲的怒火所燃尽的所剩无几的话语权给夺了回来。
我问他:“十八年前你出轨的时候,是真的爱她吗?”
然后这个电影的片段就被去了色、本就不多的色彩也黯淡了,变成了黑白的,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刹那变得僵硬,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再然后,父亲微微驼下背来,逐渐显露出些微颓唐来,他沉思了半晌,最后给了我一个暧昧不清的答案,他说:可能吧。我又问他有没有爱过母亲。这次他仍旧没有正面回答我,他只说,他必须和母亲在一起。
我轻轻笑起来,自己也不明白这笑到底是宣泄抑或是得意,父亲的出轨是他寻找解脱的方式,而我和太宰治又何尝不是重蹈覆辙。我们身体里有这一样的血,就连这种歪曲的命运都无比近似。
隐约间室外传来车子停下的声音,不一会儿屋门被打开,女人提着皮包和一个手提袋走进室内来,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念着玄关怎么有这么多玻璃碎片、到底是摔坏了什么东西,等她推开客厅的门,见到我耳朵上满是干涸了的锈红色,又惊叫起来,扔下手里的袋子和包就要去找医疗箱。
“这个月内。”父亲收敛了刚才的怒意,叹了口气,厉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这个月内收拾好东西,彻底从这个家里离开,而早在去年的夏天,我便产生过这样的念头过了,想要远远逃离这里。这一切不过都是死刑延缓,没什么好让人无法接受的。
母亲不知情,只是费解地问着“爸爸在说什么这个月内?是在问中也重新找工作的事还是你们父子间的什么秘密呀”,她的语调轻快不已,在父亲面前,她永远都努力想要将自己的年龄定格在一个范畴内,才能让父亲继续和她作光鲜夫妻。
她终于从橱柜里找到消毒用的酒精和纱布、绷带、医用胶布,这些医护用品在这个以现任名望医生为支点的家庭里是断不会缺少的,伤口被沾着酒精的棉球擦拭,风干了的疼痛感也再度复苏起来,我想耳朵的皮肉被砸破的地方或许很难再长好,但好在只是耳廓的位置,就算无法愈合也不碍事。
我看向父亲,对着这个早已不年轻了的中年男人道。
“谢谢。”
那天晚上太宰治终于不再睡在我的房间,我的一只耳朵被母亲用纱布和绷带厚厚得包起来,像是什么变异的熊猫人一样奇怪,但另一只耳朵的听觉就好像是代偿了,过于敏感。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在主卧内的争吵,母亲抽泣起来,哭到后来,转为了歇斯底里,开始抱怨是父亲的错,她已经为这个家庭付出了这么多,她已经到极限了。他们大抵吵了一整夜,而我伴着他们模糊又清晰的声音,当晚却睡得格外香甜,也许是为了我潜意识里已经开始为我彻底的自由在高歌了吧,我没有做梦,一觉到天亮。
我很快便又搬到了森鸥外隔壁的房间里,联系房屋中介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间房屋一直都有人付着房租、却没有人住在里面,直到我要租住时,对方才退的房子,就好像是知道我要再次住进来一样,我询问房屋中介此前的租客是谁,对方却表示这是有保密协议的,他们不能泄露前任租客的信息,我本是想道谢的,既然这么神神秘秘,我也就没想要刨根问底了。
太宰治在四月入学,现在已经上了一整个学期的课,再过段时间应该能得到一个不长的暑假,医学生的假要比普通学科的要更加短,就连暑假也是如此,加上学制是六年,还不算后续攻读博士、到医院作实习的时间。长路漫漫。
也许是因为彻底离开家,我终于狠下心来,跑去买家具厨具的市场,买了锅碗瓢盆一类的生活用品,让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里有了点像是居所的味道,尽管煮饭都会煮糊,我仍旧逼迫自己学习一些必备的生存技能,好让自己活得不那么糟糕些。
森鸥外有时候会和我在同一个时间出门、坐同一班电车去事务所上班,我在他的事务所干活也已经是第四个月,上手了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工作之后果然没那么累了,加上职场氛围也还不错,事务所的同事大多能干,上下级前后辈那套在森鸥外的事务所里也没有那般明显。
那位休产假的前任女员工和森鸥外说自己打算在生产完后做全职妈妈,森鸥外给她结算了一笔补偿金,又和我修改了合同,聘用了我作事务所的正式员工。
我在某一个工作日请了一天假,去了一趟公墓,给十一年前逝世的、太宰治的生母扫墓,大抵今年已经有人来过这儿,我不认为是太宰治来的,而猜测是我的母亲来过,因为那支插在小香炉里的香并不是祭香,而是我母亲时常在自己房间里点的产自尼泊尔的熏香,香没有烧干净,大概是因为公墓这里的风大,烧了没有几个小时就被自然吹灭了吧。
太宰治的学费还是父亲出的,他和太宰治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要求太宰治必须向着他规划的道路走,不能有半点违抗,在学校里自然也是要全科达到优秀,至于父亲对太宰治毕业之后的规划,我便不清楚了,估摸着多半是要让他进医院实习,选择范围大概是胸外科或者脑外科的其中一个吧,不过距那还有六年,这世界瞬息万变,六年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哪还有精力还去想太宰治会怎样。
太宰治的课业繁重,他大多时候都喜欢跑到我这儿来休憩,明明从学校回家的路程更短,他上我这里来,起码每天要花费一个半小时在电车上,可太宰治好像不知疲倦,仍旧这么来回跑,我给他配了一把钥匙,他开门进来的时候都要深更半夜,可想而知是赶着末班车来的,我不像他、不需要睡眠,只让他进门动静轻点,别吵着我睡觉,可太宰治从来都把我这句警告当作耳旁风,每晚每晚都要把我闹醒,好像硬要我陪着他入睡一样,我吐槽他是幼稚园小屁孩,他也不反驳,执意如此。
他放假的那天是周六,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我开着电视,调小了音量,看一部老电影,昏昏欲睡,太宰治打开门进来,在玄关把他的鞋子脱了,只穿着袜子踩进客厅里。
我仰头和他接了一个吻,他在沙发边蹲下来,轻轻询问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海边度假。我又想到太宰治那天在海边和我讲他做的乌龟贝壳的梦,可我没有很快应答,不仅是知道我就算不给予任何答案、最终也还是会如他的愿,我还想问他一件事。
“太宰,你老实告诉我,你那天是不是早就知道父亲在家——还有母亲也会在当晚就从娘家回去的事,母亲打到家里的电话是你接的,当然是你说她两天后才能回去、我就会信以为真她那天也不会归家了。”
太宰治没有说话。
“我在客厅的花盆后面的插座里找到了窃听器。”我叹了一声气。
其实我现在揭穿他又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所有事都在太宰治的剧本里没有意外地上演着,而我逃不开,也不想再逃了。
太宰治抱紧了我,咬在我的唇瓣上,这个吻不像几分钟前的那个干吻那样轻盈而又甜蜜,带着血腥,带着桎梏,带着早已腐朽的我们之间因无法离开彼此而必将扭曲的关系。那也许能被称之为是变了质的爱情,我再无暇去定义它。
窗外的夕阳盛大且艳红,似乎已经透露出火烧一般的暖。
我又将迎来,这炎热而又潮湿的盛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