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齐阳恰好有个政策,独居未婚的老人可以拿到每月的经济补贴,曾经在学校任教后退休的老人还可以免费住在政府修建的养老院‘夕阳红’,享受人身和医疗保险终身。这样的机会有限,我和他从小在一中读,长大又在一中教书,学校就把名额留给了我们。\
\你那时候还小,不怎么记事,谢星宇不想让你知道你是他捡的,于是学校调查情况回访的时候,他一直坚持说自己有个漂泊在外的女儿。那个时候户籍管理本来就不严,于是他的机会没了。”
“这种福利力度很大,他却放弃了。我因为这件事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死活不改,我一气之下就告诉他老死不相往来。”黎琳笑了笑,眼里泪光烁烁,“其实换个角度想,当时如果小秋需要,我也会做这样的牺牲。我只是生气他不告诉我这个决定,而当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也只是沉默。”
“我这个人多要面子啊,只要他愿意给我一个台阶下,过来赔两句不是,这事不就揭过去了吗?可是他犟,自己认定对的事绝不迁就。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谢承吸了口气:“奶奶,我都知道。爷爷生病之后我看了他的日记,我……”
黎琳把手放在他头上揉了揉:“我本来该把这些话带进墓里,但这几个月我每次梦里,都是当年这段事。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也知道说这些诛心话不见得好受,但谢星宇是个好爷爷,他这些年的苦,一个人憋了十多年,我也不想没人知道。橙子,你就原谅奶奶这个私心,啊?”
谢承抓紧黎琳的手:“奶奶,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怪您。”
黎琳松了口气,双眸含泪:“带奶奶回去吧,我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不喜欢医院……半夜醒来,总感觉自己躺在他躺过的那张床上,太遭罪了。”
谢承抬头望了望黎秋。
黎秋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儿,黎琳低声道:“我想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牵动了黎秋已经麻痹的神经。他脆弱的胃在这个时候有了反应,几乎快跑着冲了出去,到厕所干呕。然而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掉。
黎秋最后还是把黎琳接了回去。黎琳那副模样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了,那样的神情,比在他身上千刀万剐还难受。
她不再做那些折磨人的项目,只是吃一些医院开的药。自从房子拆迁后,黎琳心里想给黎秋更自由的空间,从来没有在新房住过。现在回到的家并不是以前那个破陋小院,环境虽好,却只让她觉得陌生。
黎秋为了维持生计还得上班,晏安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平时也要上学。于是大多数时候家里就只有黎琳一个人。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恍然间回首,故人知己全散了个干净,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后辈们逐渐成长,嬉闹着走远,去书写下一个时代的历史。前辈们驻足凝望,却还是跨不过那道罅隙,留不住也回不去。
孤独地来,又孤独地去。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黎秋和晏安不在的时候,黎琳常常打开电视调到自己最喜欢的戏曲频道。她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唱,校庆那年还上去表演过。但其实只有黎琳知道,她最开始喜欢听戏的时候,只是因为某天不经意看见少年谢星宇坐在操场上用收音机听。
而这天电视里正放着昆曲,台上老艺人悠悠然开了嗓,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黎琳轻轻一笑,跟着和了两句。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
黎琳并不知道,后来某天有人问谢星宇为什么忽然喜欢上了听戏,少年急急关掉收音机,露出腼腆的笑,并不作答。
那年谢星宇因为身高优势,作为替补队员在一旁等待上场。他对篮球并不是很感兴趣,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在旁边等着。
有个队员喜欢上了隔壁班的女孩,于是每当她经过的时候都会挤破头炫技。他的球技并不算好,一不注意那颗球就飞了出去,马上要砸到路过的人。
那女孩别着臂章,谢星宇认识她。她叫黎琳,是他们班的纪律委员。黎琳胆子小,眼看球要撞过来了,愣是吓得一动不动。
谢星宇于是一个箭步飞奔过去,凌空接住了那颗球。
他微微出了口气,笑了笑:“啊,同学,有没有被砸到?”
两人离得很近,女孩的裙摆被盛夏的微风带起。黎琳低下头:“没有,谢谢你给我挡了球。”
那天下午,谢星宇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一首昆曲——《桃花扇》。
黎琳闭上眼,听着电视里熟悉的声音,恍然觉得谢星宇就在眼前。他们之前没有隔着漫长难以跨越的岁月,没有病痛和疾苦。她才十七岁,从操场经过的时候险些被一颗球砸中,而从此心头就多了一人。
谢星宇朝她伸出手,迎着光。他还是少年模样,有些木讷,在她眼里却是万分耀眼。
谢星宇说:走吧,和我一起回家。
☆、第42章
黎秋从小生活窘迫,一直知道钱有多重要。但他向来心宽,也不将物质生活放在心上,即便少时被迫辍学也没有太大的波澜。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他一直妄图给黎琳一个幸福的晚年,然而此时此刻,黎秋谢承的钱加在一起,甚至不能为她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