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2)

我和爸爸丰子恺作者:丰一吟

第3章

爸爸对孩子有特殊的感情,修缮平屋时处处为孩子着想。据说平屋边的空地上有滑梯,有跷跷板,有沙坑,有跳高用的架子,可升降的。平屋的院内有竹子,有大树。那时在没有绿地的小镇上,私人住宅里置备这些设施,是绝无仅有的。所以亲友们的孩子都来玩,把它当作公园。

平屋的格式,有点像后来新建的缘缘堂后面的三间平房,我二哥丰元草是1927年平屋时期出生的。

爸爸造缘缘堂的动机,还是在我祖母钟云芳(1864—1930)去世以前。爸爸虽有过两个弟弟,却相继夭折(我们都没见过)。解决住房的责任自然落到独子身上。何况爸爸那嫁在县城崇德(今崇福)的姑母丰黹红和嫁在湖州练市的二姐丰幼,常回家省亲,窄小的老屋如何容得下。那时爸爸开始有点积蓄了,便答应祖母造新房子。爸爸在《辞缘缘堂》一文(1939年)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三十岁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哺育了我们三代,伴了我的母亲数十年,这时候衰颓得很,门坍壁裂,渐渐表示无力再荫庇我们这许多人了。幸而我的生活渐渐富裕起来,每年多少有几叠钞票交送母亲。造屋这念头,有一天偷偷地从母亲心底里浮起来。邻家正在请木匠修窗,母亲借了他的六尺杆,同我两人到后面的空地里去测量一会,计议一会。回来的时候低声关照我:“切勿对别人讲!”那时我血气方刚,率然地对母亲说:“我们决计造!钱我有准备!”就把收入的预算历历数给她听。这是年轻人的作风,事业的失败往往由此;事业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人脚踏实地,如何肯冒险呢?六尺杆还了木匠,造屋的念头依旧沉淀在母亲的心底里。它不再浮起来。直到两年之后,母亲把这念头交付了我们而长逝。又三年之后,它方才成形具体,而实现在地上,这便是缘缘堂。

新屋造好后,其实爸爸自己住在这屋内的日子并不多,他总是忙忙碌碌地奔走于沪杭和石门之间。不过他把缘缘堂作为永久居住的一个巢。从沪杭回来,可以尝到“童仆欢迎、稚子候门”的情趣。所以他对缘缘堂要求很高,亲自设计,力求既美观又实用。他在《辞缘缘堂》一文中说:

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百元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

所谓拆造,是这么一回事:那块地基是不规则形,南边比北边宽,建筑工人为了占尽地皮,把房子造成和地基一样,致使东面多了一块三角地。估计爸爸当时离开了石门几天,回来发现这一情况,哪里容得!东边的房间北窄南宽,如何摆放家具!这是艺术家绝对不能容许的。他认为,只有住正直的房子,才能涵养孩子们正直的天性。于是爸爸下命令:

“拆!拆了重造!”

据说工人们和看热闹的乡里们都惊呆了。砖墙都已砌好,甚至白粉也覆盖好了。窗框也已做上去,只是还没漆,还没配玻璃。

大家都劝爸爸:“算了!斜一点有什么关系?多占一点地皮还不好吗!”

可是爸爸很坚决。他说:

“不行!我不能传一幢歪房子给子孙!”

于是众人商量如何纠正。终于决定雇人来把框架抬一抬正,斜的砖墙则推倒重来。去茶馆店一号召,马上来了很多人。举人老爷的儿子艺术家丰子恺家造房子,本来就是一件轰动全镇的大事,谁都愿意帮忙,更何况每人可以得到两毛钱!

柱上捆了毛竹,众人肩上扛着毛竹,齐喊“一!二!三!”终于纠正过来了。一共浪费了数百元,却换来了正直的缘缘堂。据说爸爸还特地叫上学的儿女们早点从学校赶回来参观这一“壮举”。那是为了让他们受教育吧。

主宅所占的地成了一个标准的长方形,东边多余的三角地也并没有放弃。缘缘堂的大门是向东开的。在三角地较宽的南端,设对外的大门和通院子的二门,大门二门之间铺一条通道,两旁各种一棵重瓣桃。在1985年重建缘缘堂时,这里被误种了两株广玉兰,将错就错到如今,广玉兰长得很茂盛,也就容纳了它。

据我二姐回忆,缘缘堂“上梁”这一天,按当地习惯做了许多“上梁馒头”。为纪念长眠地下的我的祖母,爸爸书写“春晖”二字,亲手刻成图章,用红色盖在每一个馒头上,抛掷给前来看热闹的人们。

缘缘堂落成后,我们一家迁入时别提有多高兴!据说我们的姑婆和二姑妈也带了孩童仆从前来助兴,新屋里有专门留给她们的房间,新迁入时她们当然要来热闹一番。爸爸不仅姐弟情深,还想到了他姑妈,这是多么可贵的感情啊!

爸爸确实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在《辞缘缘堂》一文中,爸爸对破烂不堪的老屋也念念不忘。他说:

这是我父祖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之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吟按:指抗战时被焚毁)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却是从这根上生出来的。

爸爸不仅怀念我祖母,还对我祖父感到负疚。我祖父在老屋里住的是最好的“地板间”。爸爸描述说:

这地板间的窗前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养着乌龟,我们喊它为“臭天井”。臭天井的旁边便是灶间。饭脚水常从灶间里飞出来,哺养臭天井里的乌龟。因此烟气、腥气、臭气,地板间里时有所闻。然而这是老屋里最精华的一处地方了。父亲在室时,我们小孩子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就丁艰(吟按:即丧母后守孝)。丁艰后科举就废。他的性情又廉洁而好静,一直闲居在老屋中。四十二岁上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里。我九岁上便是这老屋里的一个孤儿了。缘缘堂落成后,我常常想:倘得像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样的一个房间来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养他!每念及此,便觉缘缘堂的建造毫无意义,人生也毫无意义!

为了表示对老屋的怀念和感激,在新屋进二门面向院子的门楣上,爸爸不雕“克昌厥后”、“子孙益昌”等封建俗气的内容,而是按自己书写的手迹叫工人用凸出的字形刻了“欣及旧栖”四字。表示有了新屋不忘旧屋,欣喜之情及于老屋。缘缘堂主人的情怀毕竟与众不同。

缘缘堂主楼是三开间两层楼。每间又隔为前大后小的两间。楼上设有“两代姑母房”,专门用来接待归宁省亲的我姑婆和二姑妈。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三姑妈丰满,除了为她母女准备一间居室外,还有专设的佛堂。主楼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前院是水泥地,花坛内种有爸爸喜欢的芭蕉和樱桃。他经常吟诵宋朝词人蒋捷《一剪梅》中的句子:“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所以特地种上这两样植物。芭蕉倒长得很好;樱桃却枯死了。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看见樱桃树上结满了樱桃。

“咦!我上学去时还没长呢芽选”我十分惊讶。

爸爸笑起来,把一串串的樱桃摘下来叫大家吃。我这才知道是爸爸买来樱桃挂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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