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2 / 2)

“汽车滑竿都没希望,到德胜还有四十多里。两个兵打算步行去,我吃了一碗圆子,就跟着他们走。你们看,我把这毛巾和毛线帽子塞在两只鞋子底上,用一个兵送我的绳子捆住脚,就跟着他们走到了德胜。90里啊!我一生从没走过那么多路。”

爸爸又添了几句:

“半路上和两个兵闲谈,他们说前面有一段路常有盗匪拦路袭劫。我身上有中说出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况在找车难于上青天的今日,我岂敢盼望这种侥幸!他的话多分是不负责的。我没有把这话告诉我的家人,免得她们空欢喜。

爸爸多疑了。这位赵先生倒是很守信,晚上果然来了,还带着司机,让他看过人数,一一点过行李。然后,赵先生拿出一卷纸来,请爸爸作画。这原本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爸爸在《艺术的逃难》一文中有一番话,道出了艺术家的心声,很有意义。如下:

我就在灯光之下,替他画了一幅墨画。这件事我很乐意,同时又很痛苦。赵君慷慨乐助,救我一家出险,我写一幅画送他留个永念,是很乐愿的。但在作画这件事说,我一向欢喜自动,兴到落笔,毫无外力强迫,为作画而作画,这才是艺术品。如果为了敷衍应酬,为了交换条件,为了某种目的或作用而作画,我的手就不自然,觉得画出来的笔笔没有意味,我这个人也毫无意味。故凡笔债———平时友好请求的,和开画展时重订的———我认为一件苦痛的事。为避免这苦痛,我把纸整理清楚,叠在手边。待兴到时,拉一张来就画。过后补题上款,送给请求者。总之,我欢喜画的时候不知道为谁而画,或为若干润例而画,而只知道为画而画。这才有艺术的意味。这掩耳盗铃之计,在平日可行,在那时候却行不通。为了一个情不可却的请求,为了交换一辆汽车,我不得不在疲劳忧伤之余,在昏昏灯火之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这在艺术上是一件最苦痛、最不合理的事!但我当晚勉强执行了。

我哪里懂得爸爸这种艺术家的心情。我只觉得爸爸画了这幅画,我们就能去都匀与大家相会了,爸爸的画那么灵通广大!

第二天一早,赵先生还亲自来送行。我是坐在司机旁边的。我记得他关照我遇检查时要把人缩下去使自己显得小些。终于下午平安到达都匀。汽车站墙壁上果然贴着先到6人的旅馆地址。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大家笑得合不拢嘴。爸爸说:

“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千杯!”

当天晚上,也就是12月1日,全家在中华饭店吃一顿团圆饭,爸爸喝茅台大醉。爸爸总是说他只能喝黄酒,不能喝白酒,喝了白酒会便血。估计茅台是白酒中较平和的吧。

浙大同事们听爸爸叙述了这次艰难的逃难,都称颂他真不简单。爸爸说:

“这次逃难是一次了不起的‘全家旅行’。”

同事张其昀则给从宜山到都匀这段逃难下了一个结论,说这是一次“艺术的逃难”。爸爸在文中说:

当s时那副对联倘不拿出去晒,赵君无由和我相见,我就无法得到这权利,我这逃难就得另换一种情状。也许更好;但也许更坏:死在铁蹄下,转乎沟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细微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说,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

第13章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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