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作者:丰一吟
第24章
爸爸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欢迎,都举行了演讲和画展。看来爸爸对南国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很满意,打算留下来做厦门人了。他写信给还在杭州的妈妈,要她安排好一切,前来厦门定居。宝姐本来在杭州教书,正好放寒假,她年底就到厦门来了,后来通过爸爸的关系,在双十中学教英文。软姐和满娘仍留在湖畔小屋,不拟南迁。华瞻哥已赴美国留学。所以妈妈只带了恩狗和正在家中养病的元草哥一同来到厦门。
记得我去码头接宝姐时,由于大船不能靠岸,用驳船载我们接客的人过去。驳船傍着了大船后不知何故不让我们上去,我看到好些人都攀越栏杆而上,我也学着攀越。船上的警察手执腰上解下来的皮带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但看见攀栏的都穿西装革履,不敢下手,竟朝我手背上打了一下,手背顿时青红起来。这个人欺我弱小,真势利!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挨打。打我的不是日本人,竟是中国人!
妈妈他们到厦门是1949年1月。起初也在内武庙挤着,但不久黎丁先生和我们一起在古城西路43号另租了宽敞的房子,我们两家都搬了过去。
但在内武庙时期,有一件事不可不记。那时爸爸忙着作画展重订的画。他实在忙不过来,有一次忽然向我提出:
“一吟,你来帮我上色吧!”
我吃了一惊。
“我……”
“陈之佛先生的工笔画,后来也是叫他大女儿上色的。”
“可人家本来就有功底,我……”
“你不也是艺专毕业的吗!”
父命难违,我就真的干起来了。我在艺专学的是应用美术,颜料一般是平涂的,比较工细。如今是给漫画上色,大概要有漫画的风格。于是我学爸爸那样,上色时有意给某些地方留空,算是“意到笔不到”。
“啊呀,你上色怎么留许多空白!”
“爸爸你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留空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你却是有意留这么多空。”
“怎么才是自然的呢?”
“……”
爸爸大概觉得对我很难说清楚,还不如自己动手,把不该留空的地方一一给我补上。我惭愧地在旁边看着。
这件事已经过去60年。可如今我要旧事重提。我为当时上色上得不好要向那些拿到画的人致歉。同时,我有幸和爸爸“合作”了一次,深感骄傲。不知那批画今在何处?也许已在浩劫中毁去。即使尚存,恐怕也难找到了。但我必须把这件事趁我有生之年公诸于世,才觉得安心。
古城西路43号是二层楼三开间,楼下和楼上的中间房都作过道用。楼上左右两间我们住,楼下黎丁家住一间,另一间作厨房用。
黎丁的妻子叫琇年,人很和气。她普通话不大会说。有一次爸爸下楼,看见她出门去,就问她去哪儿。她回答说:
“去剃头。”
第二天爸爸又遇到她,出于礼貌,又问问她。她仍然说“去剃头”。噢,爸爸看见她的头发仍是老样子,心里想:昨天没剃成,所以今天再去剃。但第三天仍如此。爸爸觉得奇怪,把这事讲给我们听。正好黎丁先生来了,我们就问了他,他说:闽南话“剃头”这两个音是“玩儿”的意思呀!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原以为在这里可以长住下去,但不久获悉解放军即将南渡长江解放上海。叶圣陶先生从北方来信,劝爸爸趁早北返江南。爸爸虽然喜欢南国气候暖和,宜于居住,但对江南富有诗意的四季有别、春红秋艳毕竟也很怀念。看了叶先生的信,就决意拔根,举家北返。
但爸爸考虑着一件大事:他为报师恩、为践诺言而在弘公将届70冥寿时所作的70幅护生画虽已完成,而且广洽法师已在为这第三集筹资出版。但为第一二集写文字的弘公已经生西,爸爸、恩狗与广洽法师在古城西路楼上阳台上
找谁来为第三集写字呢?幸得章雪村先生来信指点,可以去香港找书法家叶恭绰先生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