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邵先生文中所说的“短榻两具”,听邵先生说,造反派把一只抄家得来的全新的钢丝床给爸爸睡了,邵先生只睡一张普通的硬板床。他们对爸爸还算不错,可能是看他年长些吧。
至于邵先生说爸爸在“隔离”室里喝“药酒”,那可是上了爸爸的当!爸爸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还必须喝黄酒,不惯于喝别的酒。为了这个,他离开了没有绍兴酒的台湾。如今被隔离在美术学校,没酒喝,度日如年。坐牢房可以探监,在美术学校当然也应该容许家人探望送物。我和妈妈经常前去送物。
有一次,爸爸悄悄地说:
“给我送点酒来!”
“让他们知道了会有问题吗?”
“就说是治病的药酒。”
“噢噢,好好!”就这样,爸爸虽被隔离,却能天天喝到绍兴酒。
还有一件事,也是爸爸开动脑筋对付造反派的策略。爸爸的假牙原本有一颗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掉了。他在隔离期间有一次对造反派说:
“我刚才跌了一跤,把牙齿也跌落了。”
“能吃东西吗?”看来是遇到了一个有良心的造反派,居然关心爸爸吃东西。
“不方便了啊……”爸爸趁机说。
就这样,爸爸居然赢得了一次回去补牙的机会。
就在这一次,我和弟弟奉命去美术学校接爸爸。我们搀扶着爸爸,高高兴兴地穿过马路,来到电影制片厂门口42路起点站。正好有一辆空车停着。我们连忙上车,巴不得车马上开,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偏偏乘客还少,开车时间还没到。我好像有什么预感,眼睛望着对面的美术学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忽然,学校里跑出一个人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吧?!我心里怦怦乱跳。弟弟竟也注意到了。如果他们要叫爸爸回去,怎么办呢!
那人竟直奔42路,而且走上车来了。我连忙站起来笑脸相迎。
“丰子恺!你不能回去!你今天的检查还没交呢。”
弟弟是个烈性子人。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我连忙站过去,遮住他一点,对那人说:
“爸爸今天很不舒服,大概是不消化吧———”我话音未落,爸爸马上结结巴巴地说:
“我回去写,来的时候补交。……我一定好好写,写长一点,深深地挖挖自己的思想根源……”
“是啊,是啊!我们会监督他写……”我说尽了好话。
幸好在这时,大概开车的时间快到了,司机上来了。那造反派犹豫了一下。在这时要说服我们,由他一人搀扶七旬老人下车,恐怕司机会等不及。司机是工人阶级啊,他才不买造反派的账呢。再说,那造反派可能只是专门管收检讨之类的,而不是那种哼哼呵呵的头头,所以他妥协了,自己赶快走下车去。
车开了!这真是一辆救护车啊!如果车不在这节骨眼上开,如果那造反派是个狼心狗肺,定要把爸爸拖下车,今天的事就不堪设想了!
不是为了爸爸不能回去和家人团圆,而是弟弟一定会和那人大吵一场甚至打起来。一个“黑八类”的儿子和造反派干起来,会有什么好结果!
弟弟是一个十分真诚的人,所以他很不适宜与造反派周旋。记得有一次为了我劝他在政治上心里一套表面一套,他与我争论得很激烈,终于吵翻了。他怒气冲冲地走掉,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跟我说话。是啊!我们是在爸爸的教育下长大的。爸爸教我们做人要真诚。他歌颂儿童的天真烂漫,讨厌大人的虚伪。可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这种做人的办法行得通吗芽选
虽然那一次逃过了劫难,得以回家团团圆圆地过上几天,但爸爸还是得回去继续接受“隔离审查”。而且有一次在受批斗时被剪掉了一部分胡须。爸爸回家来还是以平常心对待这件事。他甚至诙谐地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几天就会长出来的。”
第34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