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九
烟盒瘪了,傅知夏才磨磨蹭蹭地回家。
心情说不出来有多复杂,他强打起精神装出自然。
“你今天回来晚了,”魏柏坐在床尾,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着床沿,动作缓而轻,目光灼灼,盯在背对着自己的白皙脖颈上,“而且没跟我打招呼。”
“……”
傅知夏正装着改作业,手里的笔一顿,后脖颈子上莫名很烧,也不敢转头,他开始害怕起魏柏望着自己的眼睛。
“陪考嘛,今天太忙,有个学生不舒服,带她去了趟门诊,陪着打点滴什么的,一忙就给忘了。”
“我发现你对谁都可以很好。”
傅知夏撂下笔,转身看着魏柏,弯起眼角笑:“可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干爹,该对你最好,是不是?”
指上动作一滞,魏柏的眉头倏然蹙起,像被隐刺扎到,翻身上床躺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侧身面对墙,闭上眼睛:“我先睡了,你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还有,你黑眼圈特别重。”
“烟味也是。”
傅知夏拉掉灯绳,把台灯亮度调到最低。这个时节蝉鸣虫语都寂寥,笔尖沙沙划得夜晚更安静,甚至听不到呼吸声,猜不出谁更小心翼翼。
硬板床越睡越窄,傅知夏第一次觉得挤,侧身背对魏柏,胳膊枕到酸痛,睡意仍旧不肯光顾,只好换个方向。
面前是魏柏刚剪的头发,耳后头发剃得短一些,留下的发茬贴着头皮倔强地泛出青色。
傅知夏无眠,盯着看了许久,直到魏柏的肩胛骨耸动才慌忙闭上眼。窸窣声响间,他察觉到魏柏翻了身。
现在是面对面吗?
空气仿佛停滞,傅知夏心慌起来,竭力屏住呼吸,怕暴露失常的心跳。
徐徐的呼吸渐渐贴近,扫在脸上,带着魏柏特有的温度,他自小体温都要比自己高一些,他要干嘛?傅知夏正想着,眼睑上缓缓而至一种带着温度的柔软,随之而来的是扇动眉梢的炙热,像扫过荒原的压抑的热风。
他吻了我——的眼睛?又是彻夜不眠。
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
傅知夏思虑了一个周,在魏柏又一次拎着书包回家的时候,房间里多了一张折叠床,还不如原来的床宽敞,摆在书桌另一侧,与原本那张遥遥相望。
傅知夏说:“以后我睡这张,你睡原来的床。”
“为什么分开睡?”魏柏攥着包,忘了放下,看着傅知夏正在收拾床铺,面上归家的喜悦一瞬间转为阴沉。
“你不看看你现在肩膀多宽了,我们俩大男人睡一块,太挤了。”
魏柏皱皱眉头,没接话,抬手把包扔在一旁,坐回对面的床上,一条长腿曲起,胳膊撑在两侧,暗下眸子。
床太窄,床单折了两折还是富富有余。傅知夏正弯着腰抻床单,衣摆下露出一截白白的腰。
“知夏。”
身后冷不丁响起来自己的名字,吓得傅知夏猛打了个激灵,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刚展平整的床单都给拽皱了。
“你怎么了?”魏柏问。
“没,你突然不叫干爹了,我不习惯。”
魏柏身子往后一仰,掀起眼皮看着傅知夏:“早晚要习惯的,我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干爹了。”
“你……”
傅知夏话没出口,就给魏柏抢下:“分床睡可以,我没意见,但我睡小的,不然免谈。”
就这么,傅知夏原本给自己准备的小床被魏柏霸占,可魏柏早不是以前的小屁孩,现在是肩宽腰窄腿也长,虽说皮肤不如傅知夏白,但好歹是要身板有身板,要模样有模样。一张小折叠床配上一个八几的大男生,怎么看都像是小材大用,忒不匹配。
两天睡下来,也还算得上相安无事,傅知夏打算隔天等魏柏去学校了,再跑家具城拉张床回来。
以前魏柏去上学,晚安每天发,电话是隔三差五的打,可最近傅知夏无奈地发现,魏柏疯了。
早安、午安、晚安,齐整堪比一日三餐,电话一天比一天频繁,现在一天一个都不够了。
头半个月这样,傅知夏还会不厌其烦地回复,但时间一久渐渐察觉出荒谬,自己是不是被这混蛋带跑偏了?他当年谈恋爱都没这么腻歪过!
傅知夏狠下心来保持距离,可魏柏除却不再打电话骚扰以外,其他照旧,得空就在消息框里碎碎念。
诸如:早饭的包子很难吃、今天学校饮水机的水卡升级、某个不知名的同学又给我写了情书……
:潘小武减肥崴了脚,每天乐滋滋地以为给他捎饭的是女神,其实不是……
:生物老师终于生孩子了,大家为了猜男孩女孩押注赌钱,结果被班主任发现一锅端,参与聚众赌博的一律八百字检讨,齐飞带头,他是头彩两千,这蠢货八百字作文都要抄我的,其实我准备押女孩,也就是掏钱的动作慢点,没被逮到,竟然还被大肆表扬了一番,老师滔滔不绝半节课,说我不与他们沆
', ' ')('瀣一气,是出淤泥而不染……我还不如写八百字检讨。
傅知夏看见魏柏讲这些,每次都要笑半天,甚至隔一段时间就开始看手机里有没有进新消息,但还是忍着不回复。
没料想,魏柏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段时间,却忽然不联系他了,他也不闻不问,可对面一连三天都没再有消息。这情况搞得傅知夏开始心慌,魏柏怎么了,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他想问潘小武,又怕潘小武是魏柏那一边的,不会讲实话。
辗转反侧一夜,傅知夏到底是没忍住,第二天谁也没告诉,偷偷跑去魏柏学校,一路忐忑,设想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状况与可能,但到学校却发现自己完全是自作多情瞎操心。
操场边围了一大群人,男生女生里里外外挤成一个圈,热烈的掌声混着激动的尖叫,任哪个离开校园多年的人再遇见这样青春张扬的场面,都会不自觉被这种活力吸引。
傅知夏准备凑眼热闹,他个高,不用怎么挤也能看清。
时间赶得太巧,傅知夏定睛的那一瞬,熟悉的身影纵身一跃,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起点是魏柏,终点是球框,球沿着球框打了一个圈,停住,进框。
周遭安静片刻,旋即又炸开更加狂热的欢呼。
齐飞冲过来跟魏柏击掌碰拳,随后撞在一起大叫。
“靠!老子终于赢一次了。”
俩人手势还挺默契,傅知夏被吵得耳朵疼,在周围人这个好帅、那个好帅的夸赞声中转身离开。
视线被汗水模糊,魏柏撩起球衣擦了一把,眼睛探寻地扫向人群中某个方向。
“看什么呢?”齐飞扔过来一瓶饮料,旁边从开场就守着的女生简直气得跺脚。
“没,我看错了。”魏柏灌了半瓶饮料,走到护栏边拽下外套,摸出手机。
几天了,还是一条消息没有,原来自己单方面结束纠缠,他真的是一点儿也不关心。
“要我给你说一说你这两天看了多少遍手机吗?失魂落魄的,”齐飞伸长脖子要往魏柏手机屏幕上瞅,“恋了,还是失恋了?”
魏柏立刻熄掉屏幕,把手机塞进口袋,仰脖把剩下的半瓶水饮尽。
“你说——”魏柏把饮料瓶投进垃圾桶,但没中,“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不回应你的热情了?”
“啧……”齐飞凑到魏柏跟前挤眉弄眼,“热脸贴冷屁股啦?你也有今天啊,真是难得,跟我说说,你看上谁了?”
“多余问你。”魏柏把饮料瓶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抓着外套往前走。
“诶?别走嘛,”齐飞快步追上来,“情况不外乎两种,你要不要听?”
魏柏不搭理,齐飞仍旧大师开课似地讲。
“第一种,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太热情了,对方难以承受,只好选择疏远你,这种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你可以先收敛一下热情,晾他几天,这叫欲擒故纵,他急了自然会主动联系你,他能联系你,这就说明你们两个还有戏,不然的话,劝你换一棵树吊。”
魏柏脸色阴下来,他就是这么干的,而且结果还是糟糕那种。
“第二种基本就是凉透了,你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你,而且人家有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忙着谈恋爱,忙着亲亲我我,没闲功夫搭理你。”
齐飞完全是哪壶不开往哪壶提。
魏柏脚步一滞,眼眸微眯,割了齐飞一眼,“滚!”,抬脚走了。
“哎——你去哪?”
“关你屁事。”
齐飞伸着脖子,好半天没摸清楚踩了魏柏哪条尾巴。
教学楼六层一直闲置,里头堆了许多废弃桌椅,覆了厚厚一层陈年老灰。
魏柏没找到地方坐,打电话的时候索性蹲下来,位置挑在水磨石的地板砖花纹正中央,表情严肃,像在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
他怕傅知夏视而不见,不接自己电话,但没响几下就通了。
第一声很嘈杂,掺杂着汽车鸣笛的声音。
“你在哪儿?”魏柏很警觉。
傅知夏正堵在公交车上,路上不耐烦的司机疯狂摁喇叭,有人跳下车,双手叉腰,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横飞,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战火还是一触即发的样子。
“我在家啊。”傅知夏丝毫不愿意让魏柏知道他今天来了学校,这行为自作多情、蠢得不行,而且动机很难解释清楚。
“是吗?”魏柏说,“可今天周四,你有课,现在应该在学校。”
傅知夏一说谎,心就开始慌,智商也跟着掉线:“是,是刚还在学校来着,这不现在要回家了。”
“知夏。”
傅知夏惶惑:“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今天去我妈那吃饭。”
“挺好,又能尝你妈的手艺了,我都好久没吃过了。”傅知夏完全搞不懂魏柏要说什么,只得没逻辑地接话,他自己都觉出许多尴尬。
好在魏柏很快说:“我没事了,先挂
', ' ')('了。”
“嗯,好。”傅知夏才舒一口气就意识到不对劲。
去韩雪梅那里吃饭?不都是周五嘛,什么时候改周四了?傅知夏迷糊过来,看看手机日期,上头赫然显示着:星期五。
“……”
他这会儿哪有什么课。
在魏柏的印象中,傅知夏从没骗过自己,那今天为什么说谎?
他一思考问题就容易沉默,到周正家里依然没什么言语,对任何场景的参与度都很低。
桌上摆几道家常菜,热气腾腾,彤彤闹着要吃芒果,周正就给宝贝女儿切粒。
她像被宠坏的小公主,吃什么要什么都很随意,抓了一手黏糊糊的芒果汁液,又跑去电视前乱摸,最后在条几上抓了几张照片,举到周正面前,手指在美女写真的脸上胡乱点出脏乱的污渍。
魏柏皱着眉头看过去,依然能从污渍下方看到一张明媚的脸。
“爸爸,这个姐姐好漂亮。”
“别乱动,这可是傅老师对象,你抹脏了,就不漂亮了,让傅老师见了人家可要生气的。”
“你说谁的对象?!”魏柏问。
“你干爹啊,他没跟你说吗?”韩雪梅捧着汤盆出来,”老朱儿媳妇不就住咱小区嘛,她给介绍的,上回俩人见过面了,我叫傅老师来,他知道了还推推脱脱不乐意,谁知道来得时候还带了束玫瑰花,当着我们的面他都不好意思给人家,送人家下楼才给呢。”
韩雪梅心情格外好,眼尾都笑出皱纹:“魏柏,你马上就有干妈了。”
”我不同意!”魏柏猛地起身,气得拳头都攥到了一起。
“嘿,你起什么劲呢,人家俩人正聊着呢,定下来了肯定告诉你,”韩雪梅拍拍魏柏的肩膀,“快,洗手,吃饭。”
魏柏没听见似的,一口饭没吃,拧开大门就走了。
小区门口的电子屏刚过八点。
魏柏搁路边拦了辆出租车,面无表情地报了地址。
师傅好心提醒:“这车费可不便宜。”
“没事,”魏柏勉强扯出一点笑,“麻烦您快点。”
一路上,他抱臂斜靠在车窗上,路灯一个接着一个闪过,出了县城,灯光一下稀疏许多,白日绿色的田野汇入浓重的黑暗,亮着灯火的农屋村舍充当黑与黑的界限。
这是他第一次坐夜车,原来天黑的时候好寂寞,好像路程没有尽头似的,司机也沉默,他比司机更沉默。
魏柏觉得自己神经病,回去干什么?他没权利要求傅知夏做什么不做什么,只不过是仗着傅知夏向来会迁就自己而已。
每个人持有的爱和关心都是恒定的,分给一个人多了,分给另一个人就会少,对他好不是傅知夏的义务,但魏柏还是觉得一下子失去好多,本来都是恩赐,竟然还贪得无厌地要求永远守恒。
这道理不难懂,可魏柏不接受。
到家的时候,大门紧锁,傅知夏没回来。
这种情况是魏柏没料想到的。
他没带钥匙,只好翻上墙,坐在墙头上等。人对时间的感知有时候十分主观,
区别在于在等,还是被等。
将近两个小时后,脚步声由远而近,令魏柏惊讶的是,他居然能毫不费力地判断出这个人走路时脚步的频率以及轻重缓急。
接着大门锁响。
傅知夏臂弯里搭着外套,进家门时一肚子怨气,今天着实太倒霉,路上堵了仨小时,还堵出一场鸡毛蒜皮引发的流血事件,人生第一次被请去做笔录的体验实在冗长又枯燥。
“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声音缺乏情绪,从阶梯上方传来。
傅知夏捂着胸口,惊得险些跳起来:“魏柏啊,你吓死我了,回来怎么不打招呼?”
“你去相亲也没跟我打过招呼。”
魏柏坐着没动,低着头,两手撑在墙头,身型轮廓与树影融为一色,五官隐没在黑暗里,听声音像是笑了。
“这么晚回来,是约会吗?第几次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