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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很难把眼前这个女人跟故事里那个毫无主见、对家中男性低眉顺眼的女主角联系起来。她看着佐伊把滤嘴戳进手边的烟灰缸里,又像之前一样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似乎一段往事必须由点燃一根烟来开头。她的一颦一笑间尽是风韵,但不是风尘——不是人们认为只要在她身上花费一定金额就能欣赏到她裙底风光的风情万种的女人。
那种独特的风韵是缠绕指尖的卷着墨香的烟草味,是嘴角细微的笑纹里的知性,又是眼尾浑然天成的妩媚。她的每一次挑眉都是故事。这个女人就像痴迷数学的人面对一道尚且无人能解的方程,心痒难挠地想要求解:她有怎样的过去,是什么造就了今日的她?她和怎样的人相爱过?甚至认为被她爱过的人真幸运。思维的惰性让人们总以第一印象给人分类,但她无法被一眼洞穿、无法被分类——你能够想象她坐在浮沉飞扬的图书馆阁楼翻阅着刚发掘到的古语典籍,阳光从拱形的窗口潺潺流入,触碰到她的时候却静止了。而那些在阳光里漂浮、游离的灰尘,却像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如小精灵般围着她旋转;也可以想象她在下一秒用纤长的手指勾着软帽下的缎带,缓缓拉松,脱掉,甩下一头散发着幽谷百合香气的蓬松卷发,在窗边流动的阳光里,悠然低哼着歌,翩翩起舞——带着微醺的醉意,尽管她没有喝酒。年轻无知的少男会轻易为她神魂颠倒;少女想要成为她;而同龄人见到她则会感叹光阴不公,竟然只对她这样的宽容。
“那天罗宾被分配到松林堡帮厨,所谓帮厨也就是在后山的藏冰窖和厨房之间运送冰块。”佐伊叼着滤嘴说,双手正忙着把烟盒和打火机塞回手提包里。“你们知道的,教化营总把人当机械一样使用,让他们干这些体力活,不论男女。”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吸入一口,烟头像被点开了开关的红色电灯一样发亮。“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有知音、有听众的快乐。我想要再见到罗宾,于是让我的贴身女仆去问女管家贝克夫人,松林堡里有什么家务是需要让教化营的学员来做的,答案无非就是那些做完会感到全身骨头散架的和最危险的累活。我和女主人布莱克威尔夫人的关系还不错,所以总撺掇她让管家安排戒备教化营的人来清理壁炉、烟囱,爬上了望塔擦拭大吊钟,清洁舞厅里那张比花园水池更大的地毯……但是很遗憾,因为学员的工作岗位只能由教化机构安排,在那之后我都没有足够好的运气能再遇见罗宾。”
佐伊说完把烟架在烟灰缸的边沿,用指腹轻轻点了点,弹掉烟灰。维多利亚的目光忍不住跟随她优雅的手指移动。“再见到罗宾又是偶然。”佐伊说,继续吞吐着烟雾。威廉很惊异他完全无法从这位女士的声音里听出她是这样的老烟枪——听不见那些因为支气管纤毛变短而难以排出的粘液和声带一起被震动的“呲呲”声。因此威廉判断她应该是最近才开始一根接一根,无节制地吸烟的。
“那应该是大半年之后,卡洛斯退伍那个冬节前后……噢是的,恩尼斯也回家了,他那时候在海军服役,还有两年才退伍。我很庆幸他在战区没有受伤,毕竟他不是神眼,在前线要面对的危险多多了。”佐伊目光迷离地追忆着往昔。“冬节前夕,为了欢迎他们回家,表姑父和他们的父亲决定在松林堡举办宴会。当时请了城里的皇家乐队来宴会上演奏,非戒备教化营派了一些学员来帮乐队搬运乐器、谱架,还让有绝对音准的学员给乐器调音。”胸口的不适强迫佐伊停顿了一下,她轻咳了两声才接着说:“罗宾也是其中一员。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候刚被转到非戒备教化营,因为擅长乐器所以那天被分配来了松林堡。”
说到这里,佐伊别过头去,透过窗帘的缝隙凝望着车外。窗前闪过的风景像放映飞快的电影一帧一帧地划过她碧玺般的眼眸。她手里的烟兀自燃烧着,烟管上那截烟灰愈来愈长,摇摇欲坠。“你们……见过罗宾脸上的疤吗?”佐伊用另一只手抚摸着脸颊说,声调哀伤。“就是那天晚上划破的……”
九年前年末。在那个盛大的宴会开始前的下午,冬季的寒夜已经缓缓压向城堡的尖顶。
夏洛特是在宴会厅外的走廊上瞧见罗宾的,当时罗宾正和一队学员搬运器械。学员全都穿着深灰色的制服,走廊上就像是从门外灌进了一团乌云,“搬运工”手中的乐器和器械偶尔的碰撞声也像是憋在云团里的闷雷。由于部分乐器过于庞大,没法通过仆人专用的后门和楼梯间,所以这些下人获得了从正门进来的特权。
罗宾被淹没在滚动的乌云里,夏洛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在人群中总是出挑的。夏洛特认为只有她能把教化营宽松的、抹去一切性别特征的工装穿出一种工整却潇洒的风味。无论是夏季粗糙的帆布制服还是冬季的廉价的、毫无保暖功能的花呢制服,在她身上都像是某种得体的礼仪服。而其他学员则大多缩着肩,佝偻着背,像是在控诉生活对自己的压迫——像是在说“看呐,连衣服都欺负我”。
在乌云的前端涌进宴会厅的后门时,恩尼斯和罗纳德朝着这队人相反的方向走来,谈笑着与这些人擦身而过。夏洛特躲在转角处,只稍稍探出头
', ' ')('。她隐约瞧见罗宾挺直脖颈,目送了那两个快步穿过走廊的男人一程。夏洛特不想暴露自己假扮女仆的秘密,不能以“里弗福特小姐”的身份与罗宾相认,于是把脸藏在精致的折骨扇后面,在两个弟弟发现她并喊出她的大名之前匆匆溜之大吉。
这一瞥足以让夏洛特皮肤上翻起一层鸡皮疙瘩的浪潮,因为罗宾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过真实的她并欣赏她的听众。夏洛特懂事以来就在苦苦思索:如果要活成众人期待的样子,要被所有人接受,被父亲和未婚夫喜欢,是不是就必须抹杀真正的自己?是不是成为伯爵夫人就是她唯一的价值的体现?是不是喜欢的活泼的颂歌就会给家族蒙羞?艺术是不是有高低贵贱的区别……而罗宾像是一个她等待了二十多年的回答,尽管她那天不过是夸奖了一声“天籁”而已,但她同样也没有对夏洛特的当时幼稚又有些轻浮的行为流露出丝毫鄙夷之情——对于不常得到真心的称赞的人来说,不批判便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认可。所以夏洛特还没有彻底屈服,还是给真正的自己留了一线生机,因为她相信世界上还有更多和罗宾一样乐于接受她的人;她相信如果有机会,她罗宾之间是能产生美妙绝伦的共鸣的。于是在邂逅罗宾之后的这大半年,夏洛特靠着这样的幻想熬过了父亲的横眉和小沃尔特的冷眼。
下午五点还没到,山庄已完全被夜幕包围。
夏洛特的卧房在城堡东翼二层的走廊尽头,向北的大窗框着一副构图精美的风景画:眼底的后花园,通向小神庙的幽径,在后山交错的树杈间探出头的小神庙琉璃顶,还有天然泳池的一角是画的近景;中景和远景分别是是花园背后挺拔的松林和起伏如浩荡海波一般的丘陵;而画的色彩已经在秋色悄然潜入山林的时节,由夏季的浓绿渐变成了苍茫的青灰;在雨雾缥缈的日子里,这扇窗是从异国漂洋过海而来的水墨画——近景清晰写实,远景模糊抽象,色彩单一却不枯燥单调;在暖阳普照的晴天则是水彩画。造物主总习惯先用铅笔勾勒出松林和山丘的线条,精细到树枝上每一根针叶,花瓣上每一滴露珠,山坡上每一颗裸露的石块;再用轻柔的笔触上色,以熹微晨光做渲染。
也是这扇窗,隔在夏洛特和如画的世界之间。
现在,正在窗前为晚宴更衣的夏洛特瞥见被墨水浸泡过的画布下方闪现出几颗碎星,正慌忙地向小神庙的方向蹦去。她向窗边探长脖子。在她目送“星光”没入小神庙周围的树影里的时候,贴身女仆正奋力为她拉紧束胸衣的束带,她于是猛吸了一口气以配合她们。在套上晚礼服之后,夏洛特又大致望见提着煤油灯的男仆搀扶着一个黑影,从小神庙方向朝厨房后门方向走去。天色太暗,看不清人脸,但煤气灯光边缘偶尔会摇晃到那人的脸上,夏洛特在这行人消失于视线下方之前窥见了那人的容貌——一张满脸淌着血的脸。
是罗宾?!
夏洛特立即嘱咐贴身女仆下楼打探情况,叉着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等待回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仆带回这样的答复,她声音有些颤抖,两眼发直,发际间泌出几层冷汗。“我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她,她穿着教化营制服……管家叫艾米给她止血擦药,还叮嘱所有人不要声张,叫那些看见沃利少爷和这个人的人都不要多嘴,否则会有麻烦的。我还听见他对那人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要再提起,尤其是不要影响今晚的宴会,有什么条件他都可以满足……我……我……”她期期艾艾了一阵,“我躲在柱子后面没敢去问发生了什么……但是……但是我觉得是少爷……”她涣散的目光垂向了地面,开始无语轮次地咕哝:“天哪,那么多血……那张脸,好恐怖……都是血,都是血……”
“那个人之前是和沃利在小神庙里吗?”夏洛特焦急地问,期待得到回应又害怕听到答案。
女仆头缩在微耸的双肩中,不敢肯定也不能否定,只好僵硬地站着。她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少爷的传闻:虐待小动物——甚至更耸人听闻的虐待女仆的事也曾随风声擦过她的耳际。“……对了,我看见管家把沃利少爷的手帕交给了厨娘,要她找人把上面的血迹清理干净……那个手帕是蓝丝绸的,应该是少爷的……”女仆补充道。彼时在这座城堡里,只有小沃尔特可以合法穿戴使用蓝色。
“是他干的对不对?所以格林勒克先生想要息事宁人……”夏洛特手覆在略感不适胃部向后倒退,双腿无力支撑她的身体。她一直退到贵妃椅的边缘才停下,扶着靠背滑落在椅子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正粗野地扯着束胸衣的束带,有意要把她的腰椎勒断——她想到这个人将会成为她的丈夫,想到要和他厮守一生就喘不上气。
然而晚宴顺利举行,这件血淋淋的意外就像从未发生过。那觥筹交错的一整晚,夏洛特都不敢直视那个“怪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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