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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脸上的刀疤是里弗福特伯爵划伤的?”维多利亚稍有些急躁地问,这和她之前的假设相悖。
“我不能这么说,毕竟我没有亲眼见到。但是,基于管家和仆从们的反应,加上我对沃利的了解……”佐伊抿起嘴,烟雾从她鼻腔里徐徐流出,“沃利小时候折断小鸟的翅膀我是见过的。偶尔在花园和树林里遇到他的时候,他还会当着我的面把野兔开膛破肚。”
威廉和维多利亚都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口唇间发出轻微的“唏嘘”声,一阵莫名的后怕绕着脊背升腾起来。萨默克里克神使和佐伊口中的小沃尔特根本就是两个人——但哪一个更接近真实?
“但是,这不是鹰族的民俗习惯吗?”威廉忍不住发问。
“罗宾后来是这样跟我说的,说是因为族人在战争中死去而感到过于悲伤。但每次我问起这件事她总是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几句就搪塞过去了……”佐伊咬着唇思量了一会该怎么解释她对昔日好友的质疑。“第一次听说沃利把鸟翼折断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那只鸟的翅膀本来就断了。你们明白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吗?沃利在鹰啸草原呆了那么久,一定知道这项习俗——这是一个完美的说辞不是吗?”佐伊把飘出窗外的目光收回,转向对面的两个人,接收到的反馈是两张神色凝重又写满诧异的脸,于是她接着道:“我并不是想告诉你们我表弟是个人间恶魔,但是……”她咳嗽着思量了一会才说:“你们必须再次向我保证,这件事绝不能泄露出去。
维多利亚和威廉深沉地颔首表示同意。
“沃利他……时不时会异常兴奋,整夜不能入睡,还满口胡言乱语。有时他会大笑着抓起手边的物件砸人,有时甚至从墙上扯下猎枪四下扫射——像是被替身恶灵换走了他的精魂一样。他在服役期间也因为虐待战俘多次受到处分……表姑父曾经请双境最有名的精神科医生来做过精神鉴定,但是他们都说他很正常,没有精神疾病。所以大部分知情者都相信这就是沃利的性格,他的暴虐无常与疾病无关。”她吁出一口长气,叹出的烟雾带着成分复杂的哀恸在车内盘桓了几秒后,为行驶的风所散。
维多利亚和威廉扭动紧绷的颈椎对视了一眼,这意味着他们都在脑中用想象中的红墨水在这个信息下方狠狠地画了一道下划线。他们早些年也在报纸上偶有瞥见这些关于伯爵喜怒无常和女仆在松林堡受伤甚至无故失踪的小道消息,但都当做小报社企图哗众取宠而编出的谣言一笑而过了——他们首先是没想到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其次是没有想到这竟然不是空穴来风。
威廉面容扭结地思虑了须臾后问道:“伯爵这样精神失常的情况,这几年还有发作吗?”
“应该是没有了——没有听罗宾或是卡洛斯提起过。但我不能肯定,我几乎不与他见面。”
这使威廉想起一件父亲讳莫如深的往事——一件和精神活动异常相关的惨剧。“佐伊女士,请问你了解你表姑,伊丽莎白·里弗福特的事吗?”他语焉不详地提问。
但佐伊足够敏感地立即领悟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表姑她去世前那段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韦德先生?”
“在那次意外中死去的还有我父亲年轻时的搭档,所以我曾听到他的一些老同事提起过这件事。但都是只言片语,我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威廉回答道,稍停片刻才把话题引向他的观点:“我想提的是:根据现代临床遗传学的研究,精神疾病具有遗传倾向。所以你知道你表姑有没有可能是……”他没有说“患有什么精神疾病”,或者“医生的诊断意见是什么”这样有诽谤已故者的嫌疑的字眼——因为当时社会对精神疾病患者持有偏见。
维多利亚的眼球像钟摆一样在这两人之间往返,她对这些“暗号”一知半解,只是大致猜到他们正在谈论罗莎林父亲和伯爵母亲误杀了双方的那场意外。她没有插嘴打断,也没有索求解释,只是耐心地侧耳聆听——有时候洗耳恭听能得到的讯息更多。
“那年我还没有搬进松林堡,所以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敢肯定地说表姑和沃利的情况不一样。她去世前那段时间是很抑郁,精神不佳,我记得那时候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看起来像刚刚哭过,或是正要哭出声——但那只是哀伤,和癫狂没有半分关系。”佐伊兀自进入回忆里徘徊了一段时间,另外两个人同样陷入了沉默,于是呜呼的风声和齿轮运作的脉搏在这个档口趁机占据了车厢。
“我没有听任何人提过表姑患有精神疾病的事。虽然父亲总说表姑生前有些神经质,很容易受到惊吓,但是……”佐伊清了清嗓子,“里弗福特家没有精神病史。”她态度坚决地说。
威廉点头表示:明白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更愿意相信伊丽莎白·里弗福特夫人当时正处于发病期而拉克旁德先生毫不知情,于是面对歇斯底里的挥舞着武器的疯女人,这位年轻的警员选择了开枪自卫——这样罗莎林生父开枪射杀无辜平民并害自己也丢了性命的罪名就得以平反了。
谈话的走向似乎是
', ' ')('滑向岔路后又绕进了死胡同,于是维多利亚将所有注意力牵回这个案件上。“我们再讨论一下夫人为什么要为伯爵掩盖暴行吧,假设她的脸确实是伯爵划伤的。”
“这件事也令我费解。”佐伊耸了耸肩,摊开没有夹着烟的那只手。“起初我认为她有把柄落在了沃利手上所以才不得不这么说,不然一切都说不通。这都太巧合了不是吗?为什么偏偏是那天晚上,罗宾的族人并不是当晚去世的,罗宾有什么理由突然想要在那天晚上划伤自己的脸,沃利又为什正好出现在那里?我想不通……另外,沃尔特表姑父对这个长子异常溺爱,格林勒克管家也是看着他、照顾着他长大的人,沃利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们都能容忍,都会毫无怨言地为他善后。你们想想看,这么些年,有哪个在松林堡工作过并目睹了这些暴行的仆从泄露过这个秘密?即便是在小报社不知从哪攫住了这些秘密并公之于众后,也没有人去证实——因为他们收到过封口费,签过保密协议。所以,表姑父或是管家私底下跟罗宾达成过某种协议也不是不可能。”佐伊讲到那几个疑问的时候稍显得有些激动,她晃动的双臂都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接着她猛抽了一口烟,像是想要一次性把一整只烟吸净一样。她花了几分钟来叹息,又继续说道:“罗宾对沃利的感情更教我费解。我曾以为罗宾一直在想方设法逃离沃利的控制……可是后来,我又发觉罗宾是真心爱着他的。她对沃利的爱情就像陨石坠地一般突然又迅猛——并且是一场灾难。”佐伊脸上浮现出长辈提起不听劝的后生时那种无可奈何又心疼的表情,唇边似乎悬着一句没说出口的:哎,我拿她没办法。
“据你所知,女士,里弗福特伯爵和他夫人是什么时候相识的?”维多利亚问道。
“罗宾告诉我他们在沃利服役期间就见过——是她在战俘营做清洁工的时候。”
“那么里弗福特夫人有解释过她怎么进入戒备教化营的吗?”维多利亚又问道。
“因为九年前那场叛乱,很多改造教徒都被抓了起来,即便是没有参与判乱的人——你们都知道这就是盟军的作风。”佐伊回道。
“你认为夫人是其中一员吗?我是说,无辜的那类。”维多利亚声音稍稍低沉了下来。
“当然。”佐伊不暇思索地答道。“那些和她同期进入戒备教化营的同族——我说的是被怀疑并被判定有罪的都被移交给盟军,接受再度审判了,不是吗?这是海国公众皆知的事,有罪的要么被移交盟军法庭,要么在鹰啸草原转为战区之后或被监禁,或被枪决了。只有她这样的无罪者才会得到圣主的宽恕,从戒备区转到非戒备区,有资格成为真正的海神的子民——圣主有眼,没有冤枉她。”
这些话犹如一场猝不及防的地震,摧毁了维多利亚正尝试还原的“真相之屋”。她原以为一个版本真相代表了一堵“墙”,“墙”足够多时,立体又全面的真相便会拔地而起,且屹立不倒。但是现在她意识到:有些墙是必须筑立在另一面墙倒塌的废墟之上的。
“里弗福特夫人是亲口这样跟你说的吗?”维多利亚想要进一步确认。
“没有,她只说过她被捕后接受审判和被判入教化营服劳役的事。但这些就是常识不是吗?重罪者重惩,轻罪者轻罚,无罪者释放。”
“那夫人在教化营期间就没有抵抗的表现吗?”维多利亚追问道。如果伯爵夫人真的像佐伊所述,根本没有参与过传教区叛乱,那么她曾经为反叛组织工作的假设大致也是不可能成立的。
“当然有。罗宾起初无法适应教化营的生活,和管理者之间有过些冲突,所以在戒备教化营呆了一整年。但我认为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习惯难改。而且罗宾那时候才十六岁,年轻气盛;猎鹰族人大多生性耿直,表达情感的方式热烈奔放,有摩擦在所难免。如果交换位置,要我们去草原上生活,学习鹰族的文化,一定也需要经历这样的磨合过程的。”佐伊说着,把即将燃尽的烟蒂戳进烟灰缸里,扭着滤嘴把它熄灭,然后再次重复拿出烟盒和点烟的动作。她抽烟的频率像个会生嚼劣质烟丝的码头工人,姿态却优雅得像个豪门贵妇。佐伊轻咳了几声便接着自己的话说:“教化营服劳役的最后一年,罗宾放弃了原有的信仰,在中央神庙接受了洗礼,从最低级的改造教徒变成了初级教徒——从此就和普通海国公民没有什么两样了。”
维多利亚曾怀疑夏洛特·里弗福特会是对伯爵夫人最深恶痛绝的那个人,但是对面这个女人不仅对她没有半分恨意,提起她的时候的口吻还柔软得像一个关切的长姐——如果佐伊没有刻意遮掩事实,那么第二个“仇家”的杀人动机也荡为她双唇间吐出的白烟了。于是维多利亚提出了以下的问题来打探这个动机是否存在:“那么,我能问一下,伯爵和你退婚的事,跟夫人有关吗?”
“我就知道你会提起这个。”佐伊忽然开朗地笑出了声,嘴角顶着脸颊,维多利亚这才注意到她左颊上有个甜蜜的酒窝。“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无论如何,这件事并不是像大众所揣测的那样。”佐伊说。
', ' ')('于是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在金发女人成熟、动听,但已逐渐变得沙哑的嗓音里徐徐拉开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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