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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绝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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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拨回到新海神历1357年初。

一个月前,名门小姐被退婚的消息犹如海上风暴一般席卷了孪流城,于是夏洛特被“恶劣天气”围困在房间里已有四周之久。她慢慢学会了不去在意门外的白眼和讥笑,但是母亲涕泪涟涟的责备和劝诫是一层她不愿意触碰的屏障。被人言软禁的这些天,她已经数清楚了地板上有多少块砖,红木书桌上有几圈年轮,几个疤结;背熟了母亲塞给她的关于女性楷模的书籍。她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松散的金发像被秋风催黄的枯草;忧愁像刀一样,从内而外地剜着她的脸,让她黯淡无光的脸逐渐凹陷了下去,为她平添了几年沧桑;挂在她身上的丝绸裙摆也如铅石般沉重。

夏洛特趴在玻璃窗上,虚弱的呼吸在冰凉的玻璃上留下一层水雾,与山谷间升腾起的雾气融成白茫茫一团。她呢喃地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诗歌,发红的眼眶里装满对外面的世界的渴望。

在这春风盛行的时节,白昼渐长,了望塔上传来的第五声钟声刚刚荡远,天色才暗沉下来。于是窗户在须臾之间变成了黑幕,而这个房间就变成了失明的人——再看不到什么风景。夏洛特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竖琴前,颓然落座。她无力地拨着琴弦,低低吟唱着《幽冥万阶》。夏洛特觉得自己就像是歌里枉死的艾丽卡——被囚禁在冥界,身上还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罪名。但是她的阿尔弗雷德又在哪?什么时候来解救她?什么时候带她爬上一万级阶梯,逃离冥界进入没有痛苦的神殿?

“极寒,噢,极寒的永夜之地,

冥神的宫殿高高耸立;

忠贞的少女于冰河中苏醒,

艾丽卡便是她的名;

哀泣的鬼魂聚集于此,

探寻其罪名;

少女无言,

只因她丢失了记忆;

‘重罪!重罪!必是重罪!’

万鬼号哭,

浸泡冰河,剥去过往,遗忘所爱之人与自己

——最残忍的极刑

……

噢,阿尔弗雷德,无畏的勇士,

堕入幽幽海沟,

从那刀剑翻涌的冰之波逆流而下,

追寻爱人的踪迹;

寒冷嚼碎他的骨骼,

冰河凝结他的血液;

万鬼哀鸣,

‘人类勇者,愚蠢至极;

在你脚下的万丈深渊里,

魔鬼游弋;

你终将沦为恶魔盘中之物,

永久地葬身此地。’

……

‘通往神殿的阶梯,

脆弱如薄冰;

纯洁的恋人,

无罪的灵魂,

我将护送你前行。’

……”[1]

“换上这件晚礼服吧。”母亲的声音忽然从夏洛特身后飘来,中断了飘散在房间里的歌声。夏洛特回首瞥去,那个说话细声细气,肢体总是扭扭捏捏的金发妇人正捧着一条晚礼裙站在她身后。艾玛·里弗福特夫人有一对耷拉着的浅金色眉毛,它们像是无时无刻不在诉苦。她眼下的泪沟随着年岁增长,如同干涸的河床一样凹陷了下去。而这两道泪沟里闪烁着的用珍珠和云母研磨制成的高光粉,在那对哀怨的眉毛的衬托下看上去就像是积攒在下眼窝里的泪水。她常用这双眼睛劝说女儿:全是为了你好,听我的吧。

艾玛轻抚了一下女儿干瘪的未施粉黛的脸,扭着眉头说道,“你真该化化妆。我找了整个山庄手最巧的女仆给你烫头发,打扮好了去陪小沃尔特……”

“不去!”夏洛特决绝地打断。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转过身继续拨奏。

“不要辜负我们的好意。布莱克威尔先生和小沃尔特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才让你继续留在松林堡的。”夏洛特能听见妇人明显的哭腔,这说明母亲最有效的武器——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蓄势待发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留在这里,从一开始就不想搬进来。这里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家,母亲,你也很清楚松林堡从祖父那辈开始就与我们无关了不是吗?为什么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我走吧,母亲,我们都走吧,我真的受够了。我们一起回乌尔夫传教区,不要再留在这里好吗?是我要求解除婚约的,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要再挂念着向沃利求情是会有用的了。”夏洛特把手从琴弦上移开,轻轻扯着母亲的袖口。她仰着头,像儿时恳求母亲让她出门野餐那样望着她,泪水不断地从眼角划落。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弟弟!这样你们就不用住在那种蛮族遍地、天寒地冻的冰窟了。你为什么就不懂得你父亲和我的良苦用心?你为什么还想回到那个落后的贫民窟?!回去给熟人当笑料吗?”妇人后退了几步,把裙子晾在贵妃椅背上,以免眼泪的洪流将它弄脏。然后她重重地坐下,拱着背扶额痛哭。“噢,我的夏洛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的计划原本是那么的完美。这个时刻,这个时刻我们家族已经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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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错。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你只需要跟他结婚而已——我们就只要求你做这么多而已啊夏洛特……是不是你做的那些事被小沃尔特知道了?”

“我没有做过你以为的那些事。我再说一次,不是他‘抛弃’了我。”夏洛特咬牙切齿地说,紧捏的双拳在大腿上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妇人像是没有听到夏洛特的否认一样,自顾自地叨念着,泪水横流,“本来今天你就会成为这个城堡的女主人了,我们家族就可以拥有这一切了,我们的后代就是松林堡名正言顺的主人了……为什么……你怎么那么愚蠢呀,夏洛特,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蠢事……”

“我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我没有做过你认为的那样的事!”夏洛特甩手刮了几根琴弦,“咣——”,浑厚而不和谐的和弦在石壁间回荡。“我吻过一个男人,仅此而已。而且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她不卑不亢地说。

“嘘!”妇人忽然瞪着眼珠向女儿扑来,神情和动作都夸张得像是乡村节日庆典上的草台班子女演员。她紧捂着夏洛特的嘴,频频回首检查那扇紧闭的门,唯恐隔墙有耳。“永远别这么说!除了小沃尔特,你谁也不该吻!也不该交谈!”她小声但铿锵有力地强调道。

“为什么我要为那个怪物牺牲这么多?!这不公平!”夏洛特奋力扒下母亲那只几乎是黏在了她脸上的手,瞪着通红的眼睛问道,“为什么松林堡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你和父亲从不关心我在这里过得怎样,沃利对我好不好?”夏洛特用尽了浑身力量问出了几句为什么,然后就像是猝然耗尽了燃料的热气球一样,软趴趴地跌落在椅子上,捂着脸抽泣,“你知道我平常去花园里找他的时候,他会用什么迎接我吗?”她问僵直地立在她跟前的母亲,用手抹去眼泪后自问自答道:“是动物的尸体,流着鲜血和内脏的尸体。他还会恶狠狠地问我‘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吧,夏洛特’。”

夏洛特无法自控地抽噎着,每次她用力吸气的时候,锁骨上方都深深地凹陷下去。“我一直在苛责自己,我认为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我认为自己活该。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母亲。我不跟他以外的男人攀谈;他生病我在神庙为他跪地祈祷;他做什么我都第一个鼓掌喝彩;我低声下气地请求他出门和散步的时候带上我,求他分一点时间给我;我把他当成生命里的一切,甚至把他当神明一样供奉,但是你知道沃利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吗?是‘滚!’。”夏洛特停下来用力吸了吸鼻子。“快十年了,我为了他浪费了快十年的青春韶光。我已经见过了我跟他的婚姻的模样——婚前都这样丑陋不堪,婚后只可能更甚。但是……但是,难道不正是我给了沃利伤害我的权利吗?因为我是他的未婚妻,所以他可以把我当成物件一样处置。如果我只是松林堡的一个客人,如果我只是他的表姐,那么他还要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以尊称称呼我——你不明白吗?是这个婚约给了他一把能刺伤——甚至是杀死我却又不犯法的刀,所以我必须把刀收回,也收回我的尊严。”

夏洛特再次把乞求的眼光投向母亲,而母亲的脸上只有两道干涸的泪痕——她丝毫不动容。夏洛特顿时感到自己像是在深井里独自向着头顶的出口攀爬,井口的家人却麻木冷漠地向下灌水——令她凉彻心扉的同时也让长满青苔的石壁变得湿滑不堪。他们就像是在无声地表达着:你就留在冰冷漆黑的地方吧,那里最适合你。这些痛苦都是你该承受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弟表亲,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他们轮流向井底挣扎着的可怜女人倒水,用蚀骨的绝望将她淹没。

“让我走吧,我们都不要赖在这里了好不好?”夏洛特再次乞求道。

就在夏洛特的喉咙又一次被热泪呛得发酸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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