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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的女子擅自推开了门,没有等待那声“请进”。率先进门的是她的钟型礼裙裙摆,然后才是她丰腴的上半身和容光焕发的脸庞。她用折扇半掩着笑容,朝房间里的两人点点头,因为多次卷烫而发黄的金发刘海在她饱满的双颊边跳动了一下。“圣主保佑,艾玛姑妈和夏洛特表姐。”
“国王万岁,乔安娜,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现在松林堡的邀请函都变得像路边报摊上的报纸一样唾手可得了吗?”艾玛·里弗福特语气生硬地说。她背对着门,夹着双肘抹了抹脸,不愿被外甥女看见那些会被当做笑柄的泪与狼狈。
“是你最引以为豪的儿子,罗纳德表哥邀请我来的。兴许是因为未来伯爵夫人的位置空了出来,他也在帮忙物色合适的人选——你觉得呢?艾玛姑妈。我已经到了社交年龄了,你们能被邀请来这里暂住,我有什么不可以的?”乔安娜·弗卢斯(Joanna·Fluss)风姿万千地扭到了姑妈和表姐身边,以确保她们能听清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她身上散发的香水味呛得令人窒息。
“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想,乔安娜。”夏洛特说,嗓音干哑。她用手帕轻点在脸上,吸走泪珠,依旧坐在竖琴前的木凳上。几日没怎么进食的无力感像地底下伸出的手一样拖着她,此时支撑着她坐立的不是自己的脊椎,是束胸衣上金属制的铮铮龙骨。
乔安娜把这句话解读成单纯的挑衅,于是她斜眼瞥了瞥形容枯槁的夏洛特,硬生生把高扬的眉毛掰弯,挤出看似痛心疾首实则幸灾乐祸的表情说:“表姐这是在模仿南境的姑娘吗?都说她们更懂得如何惹男人怜爱,会随身携带一个小药瓶,时常在男人面前拿出来服药,故作病弱的样子。但是亲爱的表姐,真不必要演得这么逼真,像你这么一副被魅魔啃食过精魂的样子是会把里弗福特伯爵吓跑的。其实那些南境姑娘瓶子装里的不过是一些小剂量的维生素——你可以学学。”乔安娜忽然停下来猛吸了一口气,装作吃惊地用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像是意将眼珠从眼眶里挤落,“噢!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没有机会了。那不如让我替你试试,说不定会合伯爵的意呢。”
夏洛特轻呼出一声叹,因中气不足而有些短促,听起来像是鼻腔里发出的细微的嗤笑。她对乔安娜的幼稚感到可笑、可悲又无可奈何,这些情绪又迅速如烟般消散,只留下一阵挖空胸腔的凄凉。乔安娜完全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夏洛特心想。要是在小沃尔特面前这样做,那个比压发地雷的引信更敏感的男人一定会大发雷霆,认为她在含沙射影地讥讽他体弱多病,是个活药瓶。
这一声嗤笑略掠过乔安娜耳际的时候,乔安娜只听见了其中的轻蔑,所以她挺起胸准备全力反击,那对被束身衣顶得要倾倒出来的双峰随之震了震。她有一张傲慢的侧脸,这大概都可以归咎于她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高鼻子。不知道该说是她的额头太平坦还是鼻梁太高——她的鼻骨和额骨几乎是在同一平面上。“亲爱的表姐亲手搞砸了自己的婚姻,还见不得别人幸福吗?未免太自私了吧?小沃尔特·里弗福特伯爵是神选之人,他的妻子也会是神选之人。圣主有眼,一定会为他挑选最纯洁的女人作为妻子。”乔安娜尖锐地讽刺道,把重音压在了“纯洁”一词上。
“噢,闭嘴吧,乔安娜,快闭嘴!”一直不屑得与外甥女交流的里弗福特夫人终也忍不住了。但作为当事人的夏洛特却没有感到冒犯。夏洛特放任母亲和表妹叽叽喳喳地争辩,兀自含糊不清地重复着“神选之人……神选之人……”回忆起她人生最初那十几年也像乔安娜一样,被这样的语句强行盥洗过双耳。曾经夏洛特也一度坚信小沃尔特是不同寻常的神圣之人——因为每一任伯爵和国王一样都是被神眷顾的人类。海神用自己的血液在他们先祖身上留下了记号,他们的先祖或是神圣战士的统领,或是高等祭司,或是国王,而王位和爵位都在这些流着圣洁之血的后代之间传承。根据海国神话史诗记载,海神和冥神的肉体从冻结的圣泉里破冰升起之初,浑身皑皑如四周冰封的苍茫天地。这时呼啸的风雪间漏下几滴朝霞,双神循光向天空望去,被浓雾漂洗过的红霞便成了他们眼眸的颜色。其后双神按照自己的模样,用自己的血液和圣泉的冰,还有圣山山巅的积雪创造了海国土地上的第一对人类——也就是霍利斯普林(Holyspring)皇室的祖先。在之后的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皇室里不断有新生儿带着白化病降生,而神圣祭司们对此的解释是:他们有别于常人是因为他们是被神选中了的人。于是关于小沃尔特身世的一种说法——他和皇室成员一样是神选之人的说法,在他出世那一刻便流传开来;与此同时,另一种说法——他是前代皇室的私生子的传言也不胫而走。夏洛特从小被教导要做第一种说法的忠实拥护者,要为自己是“神选之妻”而感到荣幸并做好为丈夫奉献一生的准备。现在目睹乔安娜也深受这种思想的荼毒,夏洛特不免为她——也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恸。
“你父亲要是看见你打扮得像个南境交际花,会有什么感想?”艾玛·里弗福特对外
', ' ')('甥女说,恨不得用窗帘把这个穿着袒露的少女裹起来。她提高了几度的声音把夏洛特从情绪泥潭里拖了出来。夏洛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体位性低血压导致她头昏眼花,面色发白,看样子就要昏厥过去。“跟沃利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你最大的幸运。”夏洛特扶着表妹的手臂,虚弱地对她说。
这些语焉不详的话在乔安娜听来就是阴阳怪气的讽刺,她甩掉表姐那只乏力的手,满脸不可置信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论幸运?!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夏洛特表姐,不是每个女孩都在出生前就有一桩能让她一步登天的好婚事。你太幸运了,不然就你这样的姿色,只能等到二十五岁之后凑合嫁给矿上的监工——还得搭上一份价值不菲的嫁妆——就像是处理滞销商品那样!你,你没有资格看不起为自己争取,为自己的未来努力的人!”乔安娜脸涨得通红,这种红润一直蔓延到胸前,让她宛若凝脂的肌肤看起来更加动人。
努力?夏洛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扭结起来,那阵凄凉已经在胸腔里恶化成悲怆。是什么让她认为努力就是卖弄风骚;露出自己胸前的“资本”;和涂抹据说会让雄性动物都失去理智的香水?是什么让她认为婚姻是获得社会地位的唯一途径?但是令人无法保持乐观的是——这很大的程度上是现实。这是主宰着这个社会的规则。
母亲和乔安娜不顾形象地喧嚷起来。夏洛特扶着竖琴的琴柱冷眼旁观这场反复上演的闹剧:两个认可这套规则的女人——两个都在这套规则中挣扎求存的女人,正在为谁是更出色的玩家而争执,相互为难对方。夏洛特对此感到厌烦,感到反胃——像是被人绑着手脚,捏着脸,强行灌了几公斤散发着鱼腥恶臭的鲸脂一样。她不能忍受再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了,于是拖着发软的双腿从仆人专用的通道逃离,在狭窄冰冷的楼道里艰难地攀爬,直至城堡东翼顶层。她知道母亲和表妹不会追来,因为她们认为自己的脚对于这些通道来说过于尊贵。
夏洛特推开顶层的门时,凛风用豆大的雨点砸了她一身,砸得她无法喘气,这时夏洛特才知道外面下着大雨——看来在那个房间里不仅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全然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夏洛特逆着风雨摸向南面的城墙,身后了望塔上的铜钟在风中摆动,为她数着脚步。头顶的月光化不开浓稠月色,天空中没有半点星光。夏洛特终于蹒跚地撞上了城垛,“星光”忽然从垛口下辐射开来,在她噙满泪水的双眼里闪灼——那是夜晚的城镇;是不眠不休的工业猛兽;是万家灯火;是船只平安归航的信号,是灯塔上穿透迷雾的明灯;是流入人间的汤汤天河……夏洛特第一次感到世界离她这么近——这么亲近,像是能把它揽进臂弯里深情爱抚一般。
雨点依旧肆意推搡着她的身躯,湿透了的衣服沉重不堪,她却感到越来越轻盈,飘然欲仙,甚至张开了双臂以享受这种如同振翅高飞的自由感——她在第一次遇见罗宾的时候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自在。夏洛特像是自出生就被关在高塔之上的人,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墙外只有滚滚岩浆和万丈冰渊——她也对此深信不疑。然而有一天罗宾在墙上凿了一条缝,墙外的清风送进来了一阵带着暖阳气息的花草香;后来赫伦推倒了一整面墙,为她安上了一扇明亮的窗。可是这扇窗又在不久后被死死地封上,也封杀了她的希望——于是她痛苦至今。终于,在这个时刻,夏洛特顿然彻悟:她不需要一个凛然执剑的英雄驭龙前来摧毁关押着她的高塔,她所需要的一切就是这一道缝隙;能够刨开石壁的自己的一双手;还有刨到双手鲜血淋漓,磨出森森白骨也在所不惜的决心。夏洛特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她从未这样清醒过。在笑声直击夜空的刹那,空中骤然射出两道幽幽绿光,像是夜对她睁开了眼。接着两道光外出现了一个崎岖又模糊的轮廓,在雨雾中缓缓向夏洛特靠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只巨狼。
夏洛特揉搓过积满雨水的双眼后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她感到巨狼的鼻子正顶着她的额头,它的喉腔里的咕噜声震得夏洛特五脏六腑一齐战栗。夏洛特虔诚地向巨狼伸出双臂,像是热切地想要拥其入怀,又像是在谦逊地接受赠予。那双眼睛越来越亮,亮得炫目;光晕扩散开来,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
“夏洛特小姐!请冷静!”管家的声音忽然穿透了嘈杂的雨声。接着,夏洛特听见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像是战场上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但又不确定那是否只是雨点冲击地面的声音。她还听见无数张口呼喊着她的名字,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听见有人在祈祷……再然后,她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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