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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下意识地向前倾斜——就像是被精彩的戏剧所吸引而离开椅背的观众。她紧张的目光在伯爵和他手边那杯香槟之间移动,担心小沃尔特在坦白之前感到口渴,于是在润喉的时候把真相一并吞回肚里。但是伯爵没有迟疑,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了下去。
“一切都是从罗宾的道歉开始的。”伯爵说。“那天晚上我在小神庙里听见玻璃窗被砸破的声响,出门去查看时居然发现罗宾坐在神庙外的草地上,满脸是血,于是我把手帕拿给她止血。她一直哭着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夫人为什么道歉?”维多利亚忍不住问出声。
伯爵摇摇头,“她当时除了‘对不起’之外什么都没说。在格林勒克管家出现后我就离开了神庙,因为宴会很快就要开始了而我还没有更衣。”他停顿了几秒,眼珠摆轻微地动了一下,“在那之后——大概是半年后,罗宾忽然找到我,说是要向我道歉……”
八年前的夏天。暑假在政经学院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那一刻正式开始了。
某日午后,小沃尔特独自在松林那片空地上给猎枪上膛,陪伴他的只有那台抛靶机。他并非热衷于射击,他只是要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他的视力没有逐日恶化。
“里弗福特先生,我必须向你道歉。”
一个沙哑的女声忽然在林间响起。小沃尔特循声瞧去,模糊失焦的视野里冒出一个苗条的灰影。他想不起这是谁,直到那人靠得足够近之后,他才想起这是罗宾——是她脸上的伤疤提醒了他。
“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小沃尔特冷漠地瞟了她一眼,把背上的猎枪移至胸前,用麂皮擦拭。
“谢谢你,里弗福特先生。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能不能问你两件事?”罗宾友善地说,没等小沃尔特回应就急切的问道:“我们之前见过,三年前,在战俘营。”罗宾说,脸上露出了些许难为情的神情,“场面不是很美好,但是……我想你应该记得……”
“用抹布砸我的那个女清洁工就是你吧?”小沃尔特接着罗宾的话说,语气笃定。
罗宾点点头,“你为什么要揍那个战俘一拳?”
小沃尔特漫不经心地说:“他向看守抱怨了几个月的腹痛,但是因为战俘营医疗资源紧张,一直没有得到救助。但遭受神眼‘殴打’,战俘营由于担心他出了什么事会影响海国和教会的名声,自然会优先为他做检查。我没有真的伤害他,那只是一场戏而已。”
罗宾若有所思地缓慢地点点头,“那,还有两年前那个夏天,在战地军事法庭上,你为什么当场枪毙了一个士兵?”
“你是说理查德·塞宾·布莱尼吗?”小沃尔特停下手里的动作,郑重地转过身,直视着罗宾的眼睛问道。四目相对地沉默了几分钟后,小沃尔特又像是在躲避罗宾的目光一样别过头,说,“我清楚地记着他的全名。”
“他当时被判了死刑,于是在恐惧的驱使下,极度不理智地选择了再度逃跑。但是他没有成功——也不可能成功。他被当场抓获,身上还多了藐视军事法庭等等好几重罪,所以必须被押回海国的高级军事法庭接受更严苛的审判。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到那个时候,他出生的整个城镇都会知道他是逃兵,他的父母永远都要背负‘养出逃兵的父母’的骂名。但若是被当场击毙,舆论的焦点就会集中到那个将他无情击毙的‘神眼’身上。他死在传教区,除了他的父母,其他人都会以为他是为国牺牲了的烈士——这样他家人在故乡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布莱尼的结局横竖都是死,所以我自作主张,替他做了决定。”小沃尔特边说边机械地擦拭着枪杆,用力得像是意欲摩擦取火。
“所以,你是好人。”罗宾有些恍惚地自言自语道。
“不,我不是好人。”小沃尔特背过身去,坚决地否定了她的说法。“我也不是坏人。我是自私的人。说白了,我那么做还是因为我想要领罚。”
“噢,是的,我想起来了,卡洛斯跟我提过——你为什么痴迷于潜水蛟?”罗宾问。
“因为在那里我不是异类。”小沃尔特背对着罗宾回答道。
“什么意思?”
小沃尔特不耐烦地朝身后瞥了一眼,心想跟这个人讲话真麻烦——像企图跟不识字的人解释如何拼写单词一样费力。但是小沃尔特厌恶的并不是罗宾,而是他不得不再次提起他即将失明的事实。“因为在那个阴暗狭窄的舱内,在海底,大家都用不到眼睛,只能靠听觉。”他解释道。
“这样……噢对,我听其他女仆说过你眼睛的事。”罗宾说。“我为你感到遗憾,先生。对了,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森林里,你不需要有人在身边照看吗?”
我还没有瞎,要你操什么心?小沃尔特在心里磨着牙说,出于礼貌没有发出声。“那你应该也听她们说过,在我身边很危险吧。”小沃尔特说,刻意放大了话里的恐吓意味。
罗宾往小沃尔特的背影移近了半步,“我听人说过你以‘杀生为乐’。”
小
', ' ')('沃尔特转过头瞪了罗宾一眼,表达他对“杀生为乐”这种说法的反感,但是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但是我不相信。如果是这样,在那场叛乱中你可以轻易地杀了我,更不会冒着受罚和渎神的风险留我一条命。”
小沃尔特再次觉得罗宾的话直白得令人生厌,只想赶快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对话。他把猎枪背在肩上,转过身抱着双臂问,“你特意跑来,就是为了向我道歉?”
“是的。如果不道歉,死后的灵魂就会化为笼中鸟,永远被囚禁在自己生前犯的错、撒的谎和没有坦白的话做成的笼子里。”罗宾神色严穆地说。
小沃尔特嗤笑一声,“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生前不自由,至少死后要自由。”罗宾说,依旧保持着那种仿佛正向神明起誓一般的表情。
“等你入了教,海神会乐意接纳你的精魂。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人,死后都会是自由的。”
“当一个人死后,为肉体注入生命力的灵魂会被海神回收,进入神殿;而承载着意志和记忆的精神会变成海里的鱼,是吗?”罗宾说,听上去像是在背诵课文。
“看来你有认真上过宗教课。”
罗宾抿嘴笑了笑,“我很喜欢教化营的宗教老师,马尔什夫人。”
“所以,海洋那么广阔,任你遨游还不自由吗?”小沃尔特说。
“鱼哪有鸟自由啊,永远离不开水。海洋再广阔,也是牢笼。”
“这么说你完全不打算入教?”
“不,里弗福特先生,等我从教化营出来就回家。我希望那个时候战争就结束了。”
小沃尔特又轻轻嗤了一声,他为罗宾的天真感到好笑。“战争不会结束,只是参战方会变而已。只要天神山脚下的月光绸矿没有干涸,鹰啸草原上的硝烟就不会散。但是留在这里,你能够拥有正常的生活。”
这些话掐灭了罗宾眼里微弱的光,她神色黯淡地低头望着自己正在打架的手指,“那我也只能战斗下去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都垂着头。沉思了良久,罗宾吸着鼻子扬起下巴,把笑容安回脸上,“里弗福特先生。我为我之前射伤你的事和说过的话道歉。还有,你不是怪物。”
你不是怪物。小沃尔特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僵直地杵在原地,千头万绪如同疯长的藤蔓在脑中搅动。自从有记忆以来,几乎所有人都叫他“怪物”——或当着他的面大喊,或在背后小声议论。而这些人里面还包括她的母亲;说“你不是怪物”的人,至今只有两个:一个是卡洛斯,一个是罗宾。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张牙舞爪的“炎兽”温柔起来教他不适应。罗宾变了。是教化营的劳役生活把她泡钝了吗?是海国的教育让她变得文明了吗?还是她本来就是个温和的人,只是战争把弓箭送到了她的手里,逼迫她成为了战士?小沃尔特用他视线模糊的双眼都能看见罗宾的意念之火熄灭了,她变成了行尸走肉——就像他一样。小沃尔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于是恻隐之心促使他变得柔软起来。他松开抱在胸前的手臂,向前一步,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罗宾”。
“嗯?”
那声“罗宾”像是某种咒语,瞬间冰封了林中的两个人。小沃尔特全然忘却了他刚才想对她说的话,耳道里充斥着自己的声音——全是这陌生的称谓。甚至开始懊悔自己喊出了声。而罗宾只是盯着他,默不作声,脸上的诧异久久未散。大概是因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双方都对此感到怪异和无所适从。直呼其名意味着关系的变更,但是他们找不到彼此合适的位置。就像是两个在地图上飞旋的小陀螺,各自寻觅着自己的坐标,相互之间忽远又忽近,不知何时会停,又会停在哪里。
而罗宾注视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尝试解读那里面的内容。她看到了创伤,疼痛,还有些更复杂、更晦涩的东西,她叫不上名。
松林变得安静。风停止了呼吸,树叶花草停止了战栗,流水停止了歌唱。他们仿佛被移到了另一个时空,在那里不需要语言的交流。他们不记得是过了多久,小沃尔特终于记起他想说的话,于是对罗宾说道:“我知道那次突袭是多米尼克大公国策划的,地下反叛组织和你们都被利用了。但是这些组织太危险,无论是‘沙漠蜂’、‘极光’还是‘野火’的成员都难得善终——你将来不要再为他们卖命了。”
“你说的对。”她目光躲闪地低下了头,“我才刚学会:不是什么话都可以相信,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信任。”她边说边蹒跚地向后转去,这时小沃尔特才注意到罗宾的右腿像是受了伤,于是问了声,“你的腿怎么了?”
“在教化营里弄的。”罗宾含糊其辞地说,“我先走了,我必须完成今天的工作任务,按时归营。诸神保佑你,里弗福特先生。”
“是圣主。”小沃尔特纠正罗宾的说法。
罗宾回首冲小沃尔特点了点头,回给他一个表达异议但又无力去争辩的勉强的笑。
“是沃利。”小沃尔特在罗宾迈步前再次纠正她。
', ' ')('这次罗宾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她说了声:“好的,沃利。”然后一瘸一拐地没入了树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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