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这双手在把持朝纲,挥断苍穹时,也是一样镇定自若,将雷霆都化作雨露,分花拂柳般优雅好看。
谁又想得到,这般如沁冷香的一双手,实则满浸着鲜血呢?
虽早知润玉冷心,到此时,见他犹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旭凤仍感心头大恸,口中满是苦涩,只勉强争道:“……我从不曾……不曾看轻你,更无意折辱你……”
润玉淡淡地截断他:“这副身子,已是半截入土,难为你还看得上。”
他满面无谓,似一片冰雪荒原,只在眉眼微动间,又掠起乖妄戾色——
“只不过,残躯半副,也需敝帚自珍。念你知色慕艾,又远离故土,情有可原,此责可逭,再无下次了。”
话说得如此冷酷。十数载的倾心,夜夜相思难眠,到了他嘴里,皆轻描淡写成一句“急色”。
旭凤又惊又痛,呼吸一窒,手臂上青筋尽起,胸腹中都熊熊燃起通天业火。
润玉将他的真心视作什么?可以踩在脚底随意践踏的渣滓吗?
润玉又将他自己比作什么?为人所觊觎的、雌伏人下的……嬖娈吗?
他怎么能?!他怎能、怎能……如此的凉薄寡义,如此的狠心绝情?
他又怎么能,就算是对待他自己,都这般狠厉决断,不留任何余地?
润玉却不给他发作之机,他话头一转,轻轻地,就将话题荡开了去:
“钦天监这些日子观星不辍,方才监正来报我,登极吉时算是推定了;尚宝、教坊已筹备好,你之冕服也在赶制,余下事务俱有司设监督办,好在尚有月余时日,足够安排妥当。”
说过仪式准备,他分析起国势:
“东南地富,为经济枢要,据之则扼住国脉咽喉。当初那些地方望族,这些年为我打压得过狠,明面上瓦解得七七八八,余下势力转为隐匿,则更是一潭浑水,深不可测。”
“今后换你执掌政事,且为先国母之子,凭仗这层关系,由你出面来拉拢怀柔,卖好给那些个豪阀列户,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他又提边境,军事外务,攻守进退,连同鎏英和旭凤的交情,都一并算计在内:
“你长居漠北这么多年,想必对于两国战力早已知己知彼,便是日后边境生患,也当可不惧。况卞城公主同你是为道义之交,只要她稳居高位,至少能保边境二十年不乱。”
他再谈朝中人事格局:
“破军将军办事牢靠,为人老实稳妥,当初你于他亦有破格提拔的恩情,日后再重用于他,他必肝脑涂地相报。太巳等老臣处事圆滑,惯于投机,却多少还派得上用场,也没那个能力另行举事,哪怕只学到你母后五分的雷霆手段霹雳心肠,也足够你镇住他们了。”
“这些年,我手底下,从不养闲人,便不堪大任,也绝无尸位素餐之徒。日后你待要收拢心腹安插亲信,也不必为难他人,顶多放归不用就是了。”
声色清冷,不疾不徐,将今后安排一一叙来,又拉又打,恩威并施,端的是面面俱到,无比冷静自持。
是啊,这些年来,帝王心术,他早运用得炉火纯青。
旭凤木然盯着他,如看一个冰雪砌出来的虚假幻影。冰雪清灵剔透,含千光藏万化,难免叫人以为自己看到了仙障奇景,结果日头一出就消散了,才知悉何谓最是人间留不住。
到此,旭凤总算明白了,上位者无情。
良久,他才开口,出了声才发现自己音气嘶哑干涩,呕呀嘲哳难听得厉害:“你凭什么以为,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就要承你的情,就得乖乖地全盘接受?”
润玉侧着脸,怜悯地看他,如同在瞧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旭凤,你还不明白吗?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有二君。”
他说完,似怕旭凤还不能懂,又补充一句:“到你上位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时。”
人或许可以争天命,可要怎样争生死呢?
千金之子,本应坐不垂堂,润玉却一再身先士卒,将身试刀锋,全然无所顾惜,未尝内心深处不曾存着自毁之念。
所以,等时候到了,润玉就要将一切甩下,走得干干脆脆,只留他旭凤一人,来做这天地间最大的囚徒。
旭凤想要吼叫,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声嘶力竭地怒吼了,发出来的声音却全无气势,倒真真似是不谙世事的顽童在无理取闹了:“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死!”
然后他听得润玉漠然问道:“此时没有,日后若是有了呢?”
彼时我是你阶下囚,生死皆随你心意。如若身不由己浑浑噩噩,到此方觉悔之晚矣,又何不若早日自断图个干净?
怦然巨响,几案被掀翻,果干四散,碟碗落了一地。
旭凤浑身颤抖,目中透出凶光来,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孤狼。
他是被气的,满腔委屈堵在胸口,若千钧磐石压下,简直酸苦到骨缝里:“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润玉不答。他仰起头,无言地同旭凤对视,左手下意识握住了右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