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面乖戾,却又意态阑珊;看起来志得意满,却又生无可恋。
当初在璇玑宫,旭凤分明听到过,润玉那时自以为无救,犹在不甘心地警示他自己,“要活下去”。
旭凤看惯他的柔弱,也见过了他的坚韧。那些未能打倒他的,已经令他变得更强。他翻弄过的筹谋算计,挥腾起的风云变幻,看似都只为一个目标,为了努力活下去。
可临到末了,他却又那样疏冷清寒,对于生命似也并无眷恋。
要拿什么去敲,才能在那重门深锁守备森严的心防上浇开一道罅缝?要怎样做,才能将他那飘飘无所依的灵魂牵扯回人间?
他注意到,即使被他这么拉扯着,润玉的左手依旧握着右腕,片刻未曾松开。
“你不会死的,至少暂时不会。”到最后,他也只能这样轻声告诉润玉。
见润玉疑惑,他便无声叹出一口气,好似要将这一世的气都叹尽了,方才续道:“你当初,是用了血灵子禁术,才救得锦觅吧?”
他自润玉眼中看到惊骇和愕然,于是又耐心解释给他听:“我在漠北遇到彦佑。这么多年过去,他早也放下那些旧事,什么都讲给我听,我这才知道,你当年是如何保下锦觅的。”
世有禁术,以施术者一半寿数,可逆天改命。
关于血灵子的记载,来源于簌离搜罗的一部禁书。当年彦佑也只是匆匆一眼瞥过,更不曾亲身试验,如何施展也只说得一个大概,实施到具体细节上,就难免不出偏差。
倒也无妨。
他想起先前床笫间荒唐,他自润玉腕上看到的红痕,如今他自己右腕上也有一道了,甚至更多。
拿不准,总归不过多试几次,总有试对的时候;再不济,就是多费点血罢了,他尚且给得起。
到此时,旭凤又想,险些还是说了大话。幸好一早他特意去要了红枣桂圆来补益,此刻不至于脚下虚浮,也免得叫润玉看出端倪。
他松开手,放脱了润玉,由着他不住颤抖,踉跄着后退,又被绊倒在榻上。
“润玉,现在还是你欠我了,不要想着能还清。”
“你就……长长久久,孤独地活下去吧。”
天地之间若真能有杆秤,那他和润玉之间定然是笔糊涂账。
旭凤慢慢转身往外走。
临别一眼,他心中摇摇,还是忍不住要想,润玉他……实在是太过于清瘦了。
似一杆细竹,在风中轻曳,看得人心底惶惶,总怕他哪一日,就难经风雨,猝然摧折了。
他的心被冻得久了,已经太冷太硬,信不过情,信不过命,自封成一坨万年难化的坚冰。要冲破他的心防,只能毫无保留,化开了全部精血去尽数浇灌。
他半生孤寒,故往经年,都似一杯浸在冷水里泡出来的茶。
冷水如何激得出茶叶的香气呢?
唯有滚开的水,才能软化茶的茎叶,舒展茶的卷边,烫出沁人心脾的茶香。
所以,旭凤拿自己半生的寿数,都填进去了,但求能暖一暖他。
恍惚间,已成半生蹉跎。
活下去吧,活着总会有希望。
润玉说他想要公道,他算计半生也不过求个公平。可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是没有公平公道可言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能称斤论两待价而沽,又或能钱货两讫概不赊欠,世上怎还会有真心难求之叹?又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他又想起少时,表妹穗禾给他传书,桃红色的薛涛笺,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摘抄了韦庄的《思帝乡》。
他那时不知好歹,看到“妾拟将身嫁与”之句,心中只道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就思春恨嫁了;再一瞥,下句居然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更加嗤之以鼻,只想着,说得出这种痴话蠢话,当真全无志气,好没出息。
而今回首,方才觉出,那时节多么好。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又是谁家少年不知愁?
到此舞榭歌台,雨打风流,隆冬以风卷残云之势袭来,似水云雪落满头。
古人诚不我欺啊。
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如此消得一生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