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2 / 2)

苏暮宇仰面看他。从认识他到现在,江立长高了,碧色的眼睛越来越像他爸爸,说话做事的方式靠近他哥哥,却比爸爸哥哥更有种不同的力量,或许是彻底不容瑕疵的道德洁癖,抑或是为目标而不畏惧万事以至於天真的个性。这让江立有时会露出一种令人恐惧的陌生感,比如现在。苏暮宇轻轻地呼吸,似乎是嗅空气里的火药味,他把那枚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放在手心摩挲:“海神殿的决定权在我,所以在这些事情上,我想……请你务必相信我。”

苏暮宇轻轻地呼吸,似乎是嗅空气里的火药味,他把那枚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放在手心摩挲:“海神殿的决定权在我,所以在这些事情上,我想……请你务必相信我。”

“凭借什麽呢?”

“就凭借我是你的哥哥吧,如何?”

江立咬牙不语。苏暮宇也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陪我说两句闲聊的话再走如何?”江立无法推辞,一句“你的哥哥”让他不是滋味,这并非他今天来想要的结果。该问的话还没有问出来,却已经僵到不能谈下去,江立在这种秋寒的天气里居然无比燥热:“我先去洗手间,就下楼。”

隔壁的女助理正在用电话跟服务生说著什麽,江立在她的手势下找到了洗手间,锁门,拿出电话。

苏暮宇站在包间门口看著四盘只动了一口的菜,拈起一只南瓜面做的梭型甜品大嚼。女助理皱皱眉头:“要不……”苏暮宇扬手,她的後半句话便录音机似地断在半路。“不用,他生气了,而且他应该生气,有理由生气,必须生气。”

女助理打开记事本:“还要约江中将吗?”

“立即约。”苏暮宇斩钉截铁,“其他事情,也立刻就办。”

江立花了十分锺在卫生间里洗脸和打电话,下楼的时候,意外发现服务生打开了二楼的侧门,外面有一架舷梯状的楼梯,可以让客人们不经过一楼就离开,而楼下隐隐有星光。

这就奇怪了,江立扶著木质把手而下,楼下明明是白到心悸的一间空屋,怎麽会──苏暮宇背向站在房间正中央,似乎是悬空般,被整个浩瀚星河所包围。神奇的是,星河里竟然有花香鸟语虫鸣,隐约可见星光後面的绿色植物,蓬勃盎然。江立想叫他,苏暮宇已经预知地转过身来微笑,右手里托著一只水晶球,里面有闪闪烁烁的光影。他走了两步,几乎如踩空气,细碎的星光在影子里变得更加闪亮,钻石一般夺人眼目。江立站在最後一级台阶上久久不肯下来,苏暮宇伸出另一只手,礼貌友好地握住:“还不错,是吧?”

江立步入星光,碧色的眸子被镀成和苏暮宇一样的海蓝色,这为他们的谈话找到了一些莫名的、从表层深及内里的共同点,苏暮宇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江立也不著急挣脱,他们就站在宇宙里十指相扣著俯瞰时光,生命化成炽热的温度从手心蔓延到肩胛,慢慢以及全身,血液加速,心跳悾悾,他们用散步的心态由近及远地近距离观察遥远的微光,由此而生了一种神的错觉。苏暮宇摊开手里的水晶球:“看看里面有什麽?”江立果然专注地看了半分锺,迟疑片刻:“黑色……丝状物?”苏暮宇不语,拉他站在房间正中,江立抬头望著屋顶正中的星座,狮子,不仅有正规的星位,还有简笔的鬃毛和利爪。这一切倒映在水晶球里,居然是一头毛茸茸的小狮子。江立终於笑了,被苏暮宇握著的手指不再僵硬。

“这个我很喜欢,”苏暮宇蹲下,地面上有一个大型星空投影仪,“因为这样。”他伸开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遮去了大半宇宙,“很神奇,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候可以意淫自己是造物主,有万般可能扭转命运。”

江立玩味地看著他,碧色的眸子里反射出狮子座的精光。

苏暮宇没有继续他的话,只是拍拍手站起来:“一个人玩没有意思,总想找人一起疯,今天多谢你陪我。”

江立说:“再给我们一个机会,算我恳求,哥。”

苏暮宇摇头:“事情到此,必须快刀斩乱麻。”

江立抿了一下嘴,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大衣忘在楼上,我拿下来。”

“好。”苏暮宇在星空里华丽地转了一个舞蹈的圈,“我在这里等你。”

女助理在楼梯上碰见江立,匆匆跑到苏暮宇身边把手机递过去又附耳一语,苏暮宇打个手势让她出去等,这才走到窗边才接听。电话那头是公安机构里的一只老候鸟,要求苏暮宇严惩孙秘书私募的手下。“这拨人预谋著还要闹,上面给监审团加强警备,但还是要当心,尤其是新闻发言人江立先生,据说他跟您私交不错。”苏暮宇从落地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自己沈到近乎没有感情的脸色,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说:“照我说的办,明天的阳光不属於某些人。”

楼上的江立显然是不知道苏暮宇正在为他的安危担忧的,大衣被服务生收走,挂在衣帽架上,江立向领班道谢,拿起衣服下楼,二楼的客人基本上已经走完,他经过那舷梯的时候向外看了一眼,夜色浓稠如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憋闷,甚至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说,站在这里,不要下去。江立迟疑了片刻。他知道这是苏暮宇的世界里发出的小声音,这几年他太专注於听它,甚至忽略了原本属於自己的声音存在,但今天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行为,到底是要和苏暮宇这样折磨下去,还是做回一个乖乖的江立?

他终於从舷梯那里走下去,仿佛是冲破了羁绊一样,许久不曾昂扬起来的小声音更加宏亮:给他一个突然袭击。江立健步绕行至大门,美女果然亭亭而立,面色有不寻常的慌张:“等一等再进去吧。”江立几乎没有看她,径直推门。

苏暮宇站在离门最近离楼梯最远的窗口打电话:“江立的安危,只是万千筹码之一……”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苏暮宇一哆嗦。

江立安静地站在他对面──他不该出现的时间、地点──碧色的眼睛里褪去了暮蓝色的热情的光,变得锐利而冷静。江立看著苏暮宇,眨眨眼睛,苏暮宇把电话递给女助理,两手抄在口袋里:“江立。”

满天星光被秋风吹得零零落落,天体仪在地面孤独地转圈,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响。有那麽一刻,苏暮宇甚至怀疑江立会狠狠给他一巴掌,或者他给他一巴掌,用火爆的小情侣喜欢的方式结束这场凌乱的关系,但是江立那样看著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露出一个小孩对未知世界最单纯的好奇和探究,就这麽看著他。这种目光让苏暮宇忽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以至於目前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用温柔的方式给了江立最近最符合实际的幻觉,却还要给他最丑陋最不可思议的真相。无论对谁,这都是残酷的,更何况,为什麽是江立?

苏暮宇想不明白了,看样子,江立也没有想明白。长达环绕宇宙一周时间的对视在十秒内结束,江立低头想了想说:“那我先回宾馆了,明天有早会。”

“我叫车。”

可以讽刺似的,刚才就看见江立出来的政府用车司机在路边闪了几下大灯。苏暮宇难以置信地望著他认识的这个陌生人:“好,再联系,晚安。”

江立浅笑离开,女助理赶紧关上了房门,哪怕夜风再凉也杵在门外。里面会冷成另一个冰柜,本来就已经寒心的波塞冬会有他独有的方式把自己变成冰化石。琥珀在瞬间形成,炽热的感觉,即使死也只有一瞬间,立刻马上,万年永恒。冰化石则不是。苏暮宇把自己舒展成大字,仰望房间里的无限星空,他把自己慢慢冰冻起来,欣赏这个残忍的过程。他无法永恒,有温暖的阳光的时候,琥珀会有晶莹的光,他会变成水和水里的杂质,悄悄渗入地缝。

繁星美妙。苏暮宇头枕两手,调出自己的星座。

这一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波塞冬应该记住的事情,唯信微光和黑暗里水晶球的倒影可以预知出的未来。水晶球里有他的影子,变形了但依旧是他,他有年轻的脸,再也不会长大的记忆和一些奇异的人生准则。水晶球说他可以颠倒整个世界或者活得默默无闻。

苏暮宇闭上眼睛,一颗彗星像一尾悠闲的鱼那样游过天花板,细弱的光芒从他面颊上缓缓划过,给了他好像在哭的错觉。实际上,苏暮宇微笑著,面对这个古怪又无可预料的世界,他必须微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

当苏暮宇还在星光里假装世界不存在只有房间这麽大的时候,一只候鸟潜入市郊某仓库,将正在赌牌的四个孙秘书的党羽一网打尽,虽然一不小心忽略了三个在厕所里拉肚子的。於此同时,有身份神秘的候鸟名正言顺地打开了暂时羁押孙秘书的房间的门,与他进行了一场短暂快速却出乎他意料的谈话,尽管结果不太理想,候鸟还是拍拍对方的肩膀,祝他幸福。也只有孙秘书自己知道,这幸福,是在好死和赖活里必须选一个。

苏暮宇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四十,把女助理安排在隔壁之後,他打开冰箱灌了一听冰透的可乐。喝得太猛,气涌上来,令人有种又清醒又想吐的错觉,苏暮宇草草冲了个澡,打开电视,调成静音,这才发现女助理把纸条留在桌面上:请於两点之前拨打江中将书房座机,号码如下。苏暮宇看表,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

拨过去的时候,江扬似乎刚从小憩里醒来,声音有点儿哑,苏暮宇没有任何心情绕圈和玩笑,单刀直入,把南原市的状况全都告诉了江家的大儿子。

江扬很诧异:“这些事……江立应该全都知道。”

苏暮宇笑:“他清楚,但他做不出。我已然是江家的罪人,这通电话才是货真价实的请援。”

江扬听来觉得难受,又没有安慰他的立场,只能问苏暮宇的决策。年轻的波塞冬用遥控器轮漫不经心地拨台,和盘托出:“按理说,我此时应该安抚众人,分化遣散,免得给自己留窝里狼,这是上策。当然也可以杀一儆百,领头羊被吃掉,小羊自然好回圈,这是中策。”电视画面停留在武侠片上,蓝袂的美人刺客剑指负心汉,字幕说,我必杀你,以绝後患!

“你选了下策。”江扬轻叹一声,听筒里的背景声特别安静,“动手了吗?”

“当然。这就是打仗,晚一秒只有吃亏──我哥睡了?”苏暮宇问。

江扬说:“在秦月朗那里胡闹,我借口要办点儿公事回来了。他一向对我的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只觉得把我变得更加没趣。”几句话,婉转情切,苏暮宇听得出来,不由羡慕,却又只能放下这些现在看来飘渺虚无的东西,做他的“正经事”。谁知江扬立刻补了一句:“这些事情不要告诉他,我想你明白。”

苏暮宇应了一声,继续说:“下策自然是赶尽杀绝。残忍又粗暴,但我没有办法。江立是新闻发言人,知道我和他要好的候鸟不在少数,我怕万一。”

“我明白。”江扬沈默了几秒,“需要帮助吗?”

电视里,蓝袂的美女刺客蓦然停手,嘴里不知道说了什麽,字幕遗漏,苏暮宇试图看口型,结果还是没明白。他只能悻悻地说:“多谢,暂时不用,但按江立的意思,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和江家。”

江扬微抬声音:“嗯?这话听著可不爽快,还是拿去堵江立的嘴比较好。不过……他还小。”

“什麽是长大?长大不过是变老的同义词,能更冷静现实地看待自己和处境而已。但是,不悲哀吗,生活里连热情和希冀都没有。”

“我们早就被剥夺了希冀的权利,终身。”江扬用一个指挥官的口气说,“至於江立,他还有可以强撑著希冀的热情,请给他一点儿机会。当然,我并不是说他把热情如此用在你身上是完全正确的。”

苏暮宇目睹蓝袂女刺客失手,然後换台──新的频道里是热带风光,猴子正在爬树摘椰子──“我不想讨论江立的问题,很抱歉,指挥官阁下,我说的另一件事情更重要。”苏暮宇给自己倒了半杯热水,“关於我的身份,波塞冬,有些事情越来越诡异了。”

海神殿的起源已经没有人知道,第一任波塞冬的模样,不要说苏暮宇了,就连那些所谓“老人”也没有见过。每一个波塞冬都会在接任的时候同时接下上一辈遗留的骨干人物,大多是位居高处的候鸟,大概有五、六人,起初的目的不过是辅佐年轻的波塞冬继续高效优质地打砸抢,但当海神殿深刻扎根在布津帝国的各个角落之後,“老人”们的身份也逐渐多了“监督”这项内容。苏暮宇接手海神殿的时候,正值大乱,上一任波塞冬死在苏朝宇手里,苏暮宇也立刻离开了特克斯,所有收尾工作都由毕振杰和另外几位候鸟合力完成,因此,对於这届“老人”们,苏暮宇始终抱著尊敬且疏远的态度,逢年过节的礼物必不可少,但是从不见面深谈。江立曾经陪他购置礼品,说像慰问退休老干部的,苏暮宇也只是含笑不答,毕竟,他的波塞冬的位置是夺来的,比起上一任弑父,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质疑你,那需要证据。权利更替向来如此,成王败寇。”

苏暮宇苦笑:“我有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却没有密札。”

密札,据说是每一任波塞冬在移交权利之後,命继承者传给肱骨人物们的公共礼物,用以在继承者行为荒唐的时候替父辈惩罚他。这也成了候鸟们检验波塞冬人品的一块试金石,据说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有心高气傲的波塞冬私藏并私拆了密札,最後还是在三十天期限的终点被逼交出了密札,并把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堂弟。这种凭原始的信任、诚实和口口相传的监督方式居然在特克斯有效,苏暮宇本身就很吃惊,更吃惊的是,自打他被拐卖来,就从来没有见过波塞冬和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密札这件事──苏暮宇耳闻至此,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南方的一些候鸟们试图把苏暮宇赶下去另立新主,被悄悄安抚後,才吐露出“波塞冬苏暮宇没有密札”这件事。

“杀人越货、袭击演武、走私贩毒,这些最赚钱的生意我都不做,因此海神殿里有一部分人早就穷困潦倒。”苏暮宇自嘲地笑了,“不挣钱的波塞冬,也是要下岗的。”

江扬轻轻咳了两声,嘱咐自己不要笑出来,实在是不礼貌又不合适,但这个严酷的事实被苏暮宇讲得这麽轻松搞笑,有种辛酸却无奈的味道。刚好勤务兵上来送茶水,他问电话那边的人:“喝什麽好呢?”

“绿茶去火,接下来还有让你头大的事情。”苏暮宇微笑。

向来很少盲目听从别人建议的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把本来放在热咖啡杯子上的手指移开,转向了绿茶,却又移回来。

“夜咖啡伤胃,倒不如薏仁麦仁茶。”苏暮宇似乎能透视千里。

江扬笑著点了点那只玻璃壶,勤务兵带著白手套用白毛巾包著把手,浓香滚烫的白色茶水很快倒满一大杯。他趁热啜了一大口,把耳机往唇边移了移:“你就是靠这种手段当波塞冬的。”

苏暮宇笑出声来:“这又如何?横竖我没有密札,迟早被人踢下去。”

“从这东西的内容来看,我不认为它有任何重要性,仿造一个吧。”

海蓝色头发的波塞冬此时像极了哥哥,肯定用一种无辜又吃惊的目光,想象江扬就在眼前,口气是压抑不住的略带讽刺的赞叹:“指挥官大人什麽时候变得这麽……”江扬抢过话头:“伪造高手正在秦月朗家里喝好酒,等他醉醒了就做。”

苏暮宇轻叹,用烦躁时才有的速度继续拨动频道,正在交/配的动物、遛狗的老汉和正襟危坐的播音员依次掠过屏幕,画面最後定格在综艺节目上,穿了等於没穿的明星正在互相比较高跟鞋的尺寸和高度。“即使密札是写在手纸上,没有它,波塞冬就不名正言顺,有前车之鉴,随时可以丧命。”以苏暮宇的细致和周密,他早在夺权的时候就检查过上一任波塞冬的所有物件,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发现除了挂坠以外,任何有关密札的东西,甚至连万飞都不知道。至於波塞冬死前……苏暮宇苦笑:“难道此时要怪只能怪我哥手快吗?”

江扬也皱起眉头。就像出兵没有授权一样,苏暮宇现在是众人中站得最高的一个,头上顶著“我是靶心”的大帽子,随时会被击倒。然而,无论是从私心方面考虑到苏朝宇和自己家,还是从公正心角度顾及国家平民,现在任苏暮宇去死或者剿灭海神殿都不是聪明的行为。“波塞冬真的没辙了?”他必须对苏暮宇的和盘托出做最後的质疑。

“真的。”苏暮宇说得很慢很清楚,拖长了声母韵母,还有些小男孩骗人时候装诚实的狡黠,“波塞冬以及上任波塞冬都没有密札,见过密札的人也死得七七八八,所以我请援的中心意思是,以南原市的问题为由头,这次怕是压不住了。我不求自己平安,只是相关的人……”他看著新闻频道里正在开会的江立,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似是重拳,也似是刀刺,有关的、赖以支撑生命的、液体状的回忆从伤口汩汩而出,想要抓住是不可能的──那麽美好的东西,就这样愈来愈少,直到消失。

江扬把杯子放回托盘里,残余的几滴饮料顺著杯壁慢慢滑下。他看著它们,然後说:“你放心。”

苏暮宇打了个哈欠:“那我就真的放心了。”

江扬动了动嘴角:“没问题。”

电话就此挂掉,没有任何口头的书面的保证。苏暮宇看著新闻从国内播到国际,又从国际拨回国内,困意渐生。懒得脱衣服懒得洗漱,就这麽拉过被子便闭上眼睛,却没有放下手机。果然,江扬不久发来短信:多谢信任。

这就是保证。储存,退出,关机。苏暮宇把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这时候的世界,小,温暖,黑暗,孤独,四面碰壁。柔软的壁也可以撞到头破血流,苏暮宇假装自己有坚硬的壳和锋利的螯,如果有一天剪破了这些奇怪的笼罩,他相信外面一定会遍洒阳光,到时候抬头看,会因为光线刺目而泪流──温热的液体和白炙的光线……苏暮宇闭上眼睛,酣梦一时足以消解现实的反讽。

南原市的政府会议室里,江立顶著一对大大的黑眼圈灌著咖啡翻早报,後进来的新闻小组助理惊讶之极,平日里的江家二少爷总是精力无限且沈稳实干的,这种状态,又是在发布会之前,只能说很吓人。她只能一边给江立狠狠地涂隐形粉底一边问:“熬夜啦?”

江立最恨往脸上涂任何起装饰作用的东西,但每逢出镜又不得不听安排,於是大皱眉头:“嗯。”

“心情不好?”遮瑕笔点去了他刚冒出的几颗痘子。

江立紧紧抿住嘴,发出近似哼的“没有”这对音节,感受著大散粉刷子从脸上飞速扫过的轻微刺激。助理两手一起运作收拾化妆箱:“江小少爷!您什麽都有了还心情不好,我们这些人怎麽活呀?”

平时的江立和助理们关系都非常不错,她们也觉得他没有官腔,年龄相仿,许多事情都可以轻松沟通,所以说话也没有恭敬到刻板的调子。江立又沏了一杯咖啡:“换你替我烦,你们都不肯的。”

“当然不肯。”助理笑嘻嘻地把新改过的发言稿放在他面前,“我才二十岁,活得正高兴呢,才不要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气死。早餐还吃吗?”

“吃半份,不要牛奶。”

助理去拿早餐,江立盯著发言稿。孙秘书一夜之後似乎变了性格,行为更焦躁更极端,江立知道一定是苏暮宇派人说了什麽,却指不出身边谁是候鸟,不由地心烦起来。稿子改了足足十七处,最长的一段整体重写,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用红笔圈点要紧词汇,抓紧时间温习一切细节。只是一夜睡不著後的大脑几乎不听使唤,吃了一个高热量的甜面包也无济於事,江立眼看时间将近,居然急出汗来。

这不像他。按理说,他早就习惯了官场和镜头,政府也是看他从容才给他这个职务,但是当天的新闻发布,江立四次舌头打结,不得不在提字版上找内容,还有两次忽然脑中一片空白,愣了几秒才尴尬地请记者重复问题。发布会一个小时,江立回到休息室就软在沙发里,後背一片冰湿。

江元帅的电话隔了几个小时才到,先问是不是生病了,跟著就是柔和却字字严厉的批评。江立下意识站著听完,忽然想起哥哥来。江扬是家里最容易被骂的一个,身为长子,万事都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江元帅呵斥他的时候非常凶,江立从未体验过,此时此刻,即使爸爸一面安抚哄慰一面教他,他还是非常不自在。

“大哥在家吗?”他脱口而出。

“不在。”江元帅说,“他和苏朝宇去拍外景了,还要试礼服。”

“哦……”江立仿佛忽然才记起哥哥和师兄正要替他去举行这场婚礼这件事,随之而来的又是梁丽征苏暮宇等人的面孔和语气。这短暂的记忆失灵被江元帅敏锐地检测到,他知道南原市背後的秘密,更知道小儿子的纠葛,於是劝他去睡个觉,早点回家。

江立拖著沈重的步子往车里走,路上碰见领导只能道歉,好在别人并没有预想中那样在意这种小范围的失态,江立在阳光下打了个喷嚏,朦胧里看见花坛对面站著三个人,似乎还有闪光灯的那麽一下耀眼。定睛的时候,那三个人正阴郁地看著这边,助理追过来送江立回宾馆,碧色眼睛的年轻人糊里糊涂地钻进车里。

“江立的安危,只是万千筹码之一……”

他脊背发寒,脑门发热。一种极度失衡的状态下,江立缩在後座里抱紧身体。他只想睡一觉,起来以後发现一切都是虚拟的,至少,从那天晚饭起,他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没过几个小时,就连江扬都知道了弟弟发烧的消息,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江立刚吃了退烧药,做哥哥的说:“多喝水。”弟弟说:“已经喝到想吐了。”哥哥又问:“怎麽就发烧了呢?”弟弟敷衍:“昨晚蹬被子了。”两人下意识沈默,然後一起用江家特有的方式咳嗽了一声,只是表意不同。哥哥说:“别在意,一场发布会,大家关心内涵而已。好好睡觉。”

江立忽然压低声音:“是不是有时候会感觉……有人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著你?”

江扬警觉地站起来:“有事为什麽不早说?”

“我和他有严重分歧。”江立环视房间里的医务人员和助理们,故作轻松地用隐晦的词语说:“我听见他拿你所担心的事做筹码。”

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江扬看了一眼正在试衣间被数个裁缝量尺寸的苏朝宇,走上观景阳台,轻轻锁了门。苏暮宇,用弟弟的性命做筹码?江扬一时间不理解其中的奥妙,如果这是真话,那麽苏暮宇那一通长长的电话是什麽意思?如果这是假话,江立为什麽要骗人?

“现在我清醒了,我大概可以确定有人在政府门口拍下了我上车的镜头。不妙,嗯?”

“很不好。”江扬似乎有些著急,“跟你的亲卫队是?”

“是小卢舅舅之前带过的那批,有个矮个子棕发队员的。”

“我知道了。”此时的江扬听起来似乎比刚才突然凭空涨出了至少三十年的军龄,声音竟然像极了爸爸,令江立无比温暖放心,他说:“你好好睡觉,身上轻松了就如常办公,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说,吃喝用度你知道该怎麽办。”

江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遵命,亲爱的哥哥。师兄好吗?”

江扬回望试衣间,本来应该在纹丝不动的苏朝宇正用挑衅和愤怒的眼光看著他,琥珀色眸子的人微笑:“不能再好了。但是……你知道的。”

江立长出一口气:“幸亏结婚的不是我。”

“什麽?”江扬拔高声音。

“我并不是说幸亏梁丽征跑了,而是……”江立一时间著急,解释不清楚自己内心那复杂的想法和感受,最後只能半带恳求地说:“但是,你知道的。”

江扬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但你必须知道更多。”

“知道啦,真是讨厌的大哥。”江立嘴上这样说著耍赖著,但是心里明白,这是来自兄长的告诫和提醒,十分严厉,却十分恰当。

苏暮宇深陷梦魇中。他知道自己在一个意识的无底渊里,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解救自己。砰然巨响,江立满身是血地站在远处,轻轻地叫他:“暮宇哥哥。”苏暮宇觉得心脏附近的血管瞬间抽在一起,强大的压力似乎可以让跳动的肌肉从断骨而出,他奋力去抓,甚至摸到那粘稠的血迹,像小时候爸爸用来刷墙的漆,甩不掉,完全甩不掉。江立说:“暮宇哥哥。”苏暮宇猛地推开他,手心的血迹令人作呕,他慌了,理智和情感撕咬作一团,他忽然想起江立,慌极抬头看,碧色眼睛的人已经不见,地面上留著一团深浓的影子。他走了,影子却留在这里,像地面上巨大的瞳仁,悲伤深刻地望著自己──

已经是早晨十点。苏暮宇翻身起来,被子上一滩深褐色的痕迹,咖啡杯碎在地下。他回想了一下,昨晚睡前靠著枕头,大约是刚才做梦把杯子从床头扫了下去。这麽一看,手上果然有条细细的血痕,吮一下,还疼。如此就可以解释这个梦境,苏暮宇疲惫地走进浴室冲澡。

今天会正式把孙秘书公审。既然海神殿已经被抖出来,是否公之於众只是时间问题,苏暮宇决定看一下转播新闻再做决定。刚裹好浴巾,就有人摁铃:“先生,您的早餐。”

苏暮宇拨开门镜,外面站了两个服务生,淡蓝色衣裤黑领带,胸口有员工卡,推车上果然有两只巨大的隔热罩。他打开门:“谢谢。”

其中一人躬身:“请您慢用,这是您的私人信件,请您签字。”说著递上来一根笔和纸,前面密密麻麻有无数客人的笔迹证明收到了信件,苏暮宇接过来──笔很奇怪,重、胖、滑,有些捏不住,他把笔放在推车上,探身摸上衣口袋的签字笔──“先生,这里有笔。”服务生微笑著把圆珠笔笔尖转出来,礼貌地递过去。那个瞬间,苏暮宇迟疑了一下,尽管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他却感觉受了很大的威胁一样,似乎是命令和强求。刚到南原市当天,大厅里的影子鬼魅般浮上心头,苏暮宇固执地拧开自己的笔帽,签下名字,把纸递回去:“谢谢。”

服务生的笑容僵硬:“不客气,先生,再见。”

手里的红信封用金封口胶,像极了结婚请帖,苏暮宇关门,掀开隔热罩,里面是一份鸡肉汉堡,一份蔬菜沙拉和橙汁、蘸酱,苏暮宇审视著他们,打电话给女助理:“在哪儿?”

“在听汇报,大人。”她的声音很小却依旧很恭谨,“您放心。”

这三个字就是说已经办妥。苏暮宇为那些孙秘书的手下而叹气,然後尽量轻描淡写地要求她早点儿回来。女助理经历过大阵仗,立刻急促地问是不是有事,苏暮宇笑而不答:“给我带点儿吃的回来。不要汉堡,不要沙拉,不要橙汁。”

拉开窗帘,阳光下新鲜的食物看起来令人垂涎,苏暮宇刚要伸手,房间电话就响了,江立僵硬的声音传来:“你好,这里是布津帝国特别经济问题临时办公一室的江立。”

“早。”苏暮宇尽量柔和地说话。

“唔,是这样,这是一个公事电话,调查团希望请你在明天下午三点时到市政府大楼九层服务厅,找郑先生。随後会有人请您到资料科协助我们做一些笔录调查。”

苏暮宇波澜不惊:“海神殿相关吗?”

江立说:“是的,我们需要您辨认一些可能认识的熟人,考虑到您的受害者身份,希望您能够保密。”

苏暮宇海蓝色的眸子闪动。受害人身份,江立是明明白白知道他就是波塞冬的,肯这麽说的原因必然非同一般,也许是电话正在被录音,也许是另有含义,苏暮宇沈默著,直到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嗯?怎麽没人说话?”

“请给他一点儿时间,毕竟当年的事情对他也是不小的刺激。”江立捂住话筒向陌生人答道。苏暮宇警觉地佯装叹气,然後拒绝了这个要求。不出意外,江立恳切地说:“再次恳请您协助政府调查。”

“我不想听见和这三个字有关的任何消息,”苏暮宇把语气放得非常不耐烦,“我不想去。”

陌生男人不知道说了什麽,江立很快接过电话说:“我们会保证您的人身安全,并且支付来回的交通费用。请你积极配合,苏暮宇先生。而且,您最好是配合我们。”

苏暮宇再次沈默了。事情来得比想象里快,交通费的细节证明江立没有告诉政府官员苏暮宇其实就在南原。按照政府的安排,苏暮宇应该在距离首都不远的沃林镇的一套单身公寓里,用新的身份证给电话局做客户资料保管工作,每月收入1000元。这是为什麽?苏暮宇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可靠的理由来解释今天和昨天的所有事情,於是只能答应江立再想想,两个小时以後给他回电话。

挂断之前,江立念了一串从沃林飞往南原的最近的飞机时间和机票价格,并承诺代订。苏暮宇潦草地答谢,然後,电话里传来了粗重恐怖的摩擦声,只有把话筒紧紧贴在手心才能造成如此的效果。紧接著,苏暮宇听见“请务必”,然後就是毛骨悚然的摩擦声,一会儿,又冒出了“注意”这样一对音节,最後,在苏暮宇就要挂断的时候,他听见的是“危险”二字。这样的声效和内容让苏暮宇坐立不安,已经掀开了汉堡顶层面包的手也放弃了其他的动作。苏暮宇锁好房门,用特设的安全渠道发短信给他的助理:“速回。”

在不远处办公室里伸懒腰的江立被上司拍肩:“病好了吗?”

“没事,只是著凉而已。”江立微笑,把录音带从电话里取出来递给助理,“再放一遍,笔录。”

高清晰的音质,江立在报完航班价格後说:“苏暮宇先生,请务必给我们回电,好麽?如果您要出门,注意找公共场所,如果觉得有危险,请打电话给沃林警官,您知道号码。嗯,好的,再见。”

几乎完美。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

女助理敲门的时候,苏暮宇正在兴致盎然地切那份汉堡,用近似解剖的方式和细致度。门铃响了两遍,他才拉开门看著美丽的助理:“这款睫毛膏不好,已经晕开了。”

助理愣了片刻。苏暮宇一向是个随和又冷漠的人,心情好的时候可以肆意开玩笑,心情不好或者需要做重大决策的时候,就会像一件放在祭台的陈年兵器那样不可触碰,上面厚积的灰尘掩盖了残存的血痕。无论如何,苏暮宇只有在她主动问的时候才会对她的衣著进行品评,至於睫毛膏这种细节问题,不像是这个男人应该关心的──况且,助理确定自己用的是秀场里的模特们交口称赞的专业彩妆,现在不到正午,晕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最关键的是,苏暮宇的目光在走廊尽头。

但苏暮宇就这样用飘渺的眼神盯著远处:“来,进来擦擦。”

助理关上门,後背紧贴衣帽架:“大人?”

苏暮宇即刻恢复了正常:“我只是要点儿时间看看谁在那边站著。”他踱到床边跟她勾手指:“看这个。”

盘子里的汉堡已经被切的支离破碎,除了生菜叶,苏暮宇把美味的食物剁成泥,鸡肉末和面包屑堆出来的小空间里,一枚细长的、和鸡肉同色的胶囊被挑了出来,在银色的托盘上安静地躺著。

助理的脸色立刻变得灰白,她打开手提袋,从隐藏内袋里摸出一副手套和小试管,用拔眉毛的小镊子夹起那枚胶囊,妥帖地密封起来。苏暮宇端著那杯橙汁喝了一口,助理一眼没瞧见,差点儿吓死:“大人!这个……”

苏暮宇耸肩:“事不过三,如果这里还有毒,那这拨人不是周密,而是蠢了。”说著就把那天有人跟踪和签字笔的事情详细描述出来,“那根笔的笔身接缝很粗糙,有强拧的痕迹,有关笔式遥控炸弹和弹出式麻醉装置,不要说我们内部,就连电影道具厂里都找得到基本模型,不得不小心。”女助理已经叫了相关的人来取样品,继而变得忧心忡忡:“离开这里吧,大人,南原现在变成了大火坑,咱们只能往里推人,别牵带自己。”

一个“咱们”,苏暮宇又笑了,竟全然没有大难当头的担忧和怀疑,像平时散步的时候看见贝蒂欺负了其他宠物一样欢乐。他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溢著堪称温柔的光:“我希望有觉悟的人自己跳。”说著就把那信封递过去:“叫他们检查一下,告诉我内容。”

女助理这才记起打开便当盒子,里面有新鲜的水果切块和面包,苏暮宇抿抿嘴,自言自语:“猜猜哪个是树莓果酱的?”没等到回答就自己挑了一只烤得最金黄的牛角酥皮点心,一掰开果然是落日红色的酱心,他不由地舔了一下嘴角,没有忘记递给正掏出镜子看自己睫毛膏的助理:“尝尝,咱们来围观一下孙秘书的公审。”

南原市政府在首都特派组的监督下,把这件事跨级跨界的事情处理得比较完美。前任工业部长因涉嫌贪污受贿和嫖妓等多项罪名,和行贿、泄密、组织械斗和犯罪的孙秘书一起,在媒体监督下接受询问,并最终定罪。新任工业部长不亏是首相的同学,一样的铁腕和果敢,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讲洽谈会彻底洗牌重组,所有的项目都经过了至少三组相关人士的监督审查才重新提上谈判桌,同时,对中小型商家的开放政策也大大放宽,至少能够保证南原市今年大项目的得标者凭借的是实力和运气,而不是内定。

海神殿并未在之前的剿灭过程里全部销声匿迹的这个事实,从此彻底暴露在政府面前。虽然出於稳定和不打草惊蛇的考虑,政府暂时并未向公众明示,但江立做出的总结报告里,“有预谋且有组织的长期犯罪”也让对时事敏感的人有自己的推论。苏暮宇知道,他的损失惨重。首先是海神殿从此必须远离南原市的工业项目,还要尽心尽力把没打扫干净的关系一一摆平。另外,孙秘书交代了多少细节没有人知道,但越多的细节越容易突破海神殿,尤其是孙秘书自己手下有一拨街头混混,很容易让人觉得海神殿是专营火并的大型暴力犯罪集团,自然要被政府重点打击──尤其是索菲罗兰.江首相上任就是因为海神殿炸掉了前首相黄清河的府邸,因此江夫人上任的首条承诺就是誓死打击恐怖犯罪──苏暮宇终於觉得很累,面对这个烂摊子,他必须短时间找出修补的办法。近日,各地候鸟的情绪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又有一拨人知道了苏暮宇没有密札的事实,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吮吮沾著奶油的手指:太痛苦了,谁来替我做几天倒霉的波塞冬?

特别的是,波塞冬并不是只是享福和头疼,还要面对暗杀。

第2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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