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是那妙娘子此刻却不着急了,只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若一直跟着谢随,武功该是少林的路数才对;怎么这几手功夫,倒一点也不像呢……”
“她是红崖寨的大当家,自己有点货也不奇怪!”
“可这功夫……”妙娘子喃喃,“俊是很俊,恐怕不是什么好功夫……”
***
那几人三脚猫的把式,秦念很快就将他们甩脱了。
但也因如此,她不敢再在城镇间落脚。红崖山虽近在眼前,但据茶肆小二所说,官兵早已上山,她必须从不为人知的小径绕行上去,才不至于自投罗网。
到夜半时,她走到了一处乱葬岗上。
冷月溶溶,如水银自天际流泻而下,处处枯冢荒坟之间散碎着肮脏的泥土与残雪,干枯的树下有野狗徘徊,夜中那野狗的双目露出冷冽似人的幽光。
秦念走到一座墓碑的背后,慢慢地坐下来。还未走近时,她已闻见死尸身上的腐臭味,如果月光有味道,或许也不会比这味道更好闻。但不知为何,这味道却让她安心。
很久以前,她与谢随亡命天涯,也曾躲在乱葬岗中。那时候她怕极了,浑身发抖地往谢随怀里钻,直担心坟墓里的鬼会突然跳出来抓走她——
可是那时候,谢随对她说:“别怕。死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而她到现在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世上,能像死人一样安分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她倚碑端坐,静静调息,感觉到墓碑冰冷的纹理印在自己的背脊。
老当家当年曾给自己一部武经,是她毕生心血所成,尤以内功“九霞”为上。当时秦念因跟随谢随习武,已有少林功夫的根基,但少林内功纯阳至刚,不合女子体性,又兼稳扎稳打、进境太慢,秦念甫一接触九霞功,就立刻为其威力所眩。
那个时候,自以被谢随抛弃的她万念俱灰,练功倒是一日千里,不过一两年,好像已胜过跟着谢随的十年修习。若不是谢随突然回来打断了她,也许到今日她的九霞功已经大成。
半炷香后,气息渐畅,秦念抬头,见冷月无声,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飞速地散去。
她忽然听见了,这寂静无人的乱葬岗上还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那人是从她背后,西北方的树丛中,慢慢地走了出来,手中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踉跄。他的气息并不平稳,吭哧吭哧的,好像还时不时发出哽咽声。
“砰”地一声,那人走到离秦念十来步远的地方,终于将手中拖着的东西扔下,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大哭出声。撕心裂肺,号啕大哭,却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秦念的五指抓入了泥土。她慢慢地侧过身,从墓碑后面露出了脸,望向那人。
“……小船儿?”
那人正是林小船。
他的哭声在半空中突兀而悲伤地止住,月光照亮他泪水纵横的滑稽的脸容。他看起来已有很多天没吃过饭、也没洗过澡了,全身脏兮兮破烂烂,只有一双眼睛还发着亮光,泪水的亮光。
他看向秦念,呆呆地啜泣了一声,“大、大当家?!”
秦念握紧弯刀,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移向小船儿身旁。
他方才拖出来的是一具尸体,在那一具尸体旁边,复有很多具尸体。
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饼儿……红崖寨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里齐聚了。
他们的身上有很多伤口,各式各样,秦念只是扫了一眼,就辨认出了至少十种兵刃。
红崖寨虽然算是个江湖寨子,但寨中的人除了偶尔打家劫舍以外,自己还要种田才能糊口的。虽然算是身强体壮,但绝不算武功高强。
更何况,寨子里二三十口人,一多半都是小船儿这样的小孩子,他们被老当家从险恶的世上捡回来,却根本还没来得及长大。
这样的孩子,对付这样的孩子,却用了十种以上的兵刃,和三千禁军。
小船儿突然抱住了秦念的腿,哭得更厉害了:“大、大当家!大当家……”却没有其他的话,他好像只会喊这三个字了。
“把他们葬了。”秦念咬着牙,眼中的火却是冷的,“我们去后山,将老当家的牌位请出来。”
“大当家,”小船儿愣愣地抬起头,“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要找你,我们谁也没有说……”
“我知道。”秦念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世上每一个恨我之人、害我之人,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63章 孤坟(二)
大半夜后, 红崖寨中被官兵杀害而死去的二十三人已全部葬下。
林小船已很累了,抱着膝盖靠着秦念, 眼皮耷拉下来, 几乎马上就要睡着。留守寨中的人有二十四个, 他已是最后一个。
秦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船儿,你今年几岁了?”
小船儿一抽一抽地道:“我比姐姐小五岁, 今年十二岁。”
提到了林小鬟,秦念的眸光暗了一暗。当初小鬟身受重伤,她曾与高千秋说过,如有必要,就将小船儿也叫过去。但如今看来,高千秋并没有告诉小船儿。
“对了, 大当家, ”果不其然, 小船儿抬起了头, “我姐姐呢?”
秦念淡淡地笑了笑,“她还在扬州。”
“哦。”小船儿也很乖地不再追问。许多事情,他看不懂,但是他相信大当家。“那,那个……谢公子呢?”他忽然想起什么,“姐姐给我写过信, 说大当家在扬州的时候又遇见谢公子了!”他从身上扒拉半天, 半拉出来一封白纸包裹的皱巴巴的信, 月光之下,对着秦念粲然一笑,“我身上只有这封信了,每天都要读好多遍呢。”
在扬州,遇见谢随……这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
可是林小船,也许连带红崖山中其他人,却都不知道外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们的大当家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秦念咬了咬唇,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