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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威之很难记起自己和兄长初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其实他们并非从一开始就认识。皇帝身份尴尬,他也是,只不过是不同的尴尬。
一个是出身极尽可能地高贵,但却跌落泥潭,另一个是一开始就似乎不存在一般,泯然众人。
本朝惯例妃嫔自己抚育孩子,不可避免地导致皇嗣受宠与否要受到母亲的影响,何况他们的父亲实在没有多少舐犊之情,何况越到后来他就越是昏聩。兄弟二人各有各的困境,但无论如何,季威之总是仰望兄长的。他本是宫人之子,后宫又很快群雄竞起,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他生长在偏僻宫室,从来就没有被父亲记住过,母亲生前宫门冷落,母亲去后更是如此。同龄的兄弟们虽多,但常年的压抑与争夺让他们彼此抗拒,互相警惕,无法相交。被皇帝选中,季威之心知肚明这是机遇,也知道必将带来极大的危机。
然而父亲老病,诸兄长之中只有这个对他最好,也是他从未希冀却最终到来的唯一希望,季威之从没想过放手。他极尽所能做到最好,也在绝境中对这位兄长越发了解。从前不过是没有选择,后来就不由生发出憧憬,依赖,仰慕。
感情本身复杂,但也可以纯粹,季威之从来对他没有什么要求,只记得宫城的冬天,室内室外一样寒冷,兄弟二人靠在一起,读书,写字,彼此喂招练剑。他的胸怀逐渐宽广,只等待一个机会被放出去,似乎就可以纵马驰骋,打下太阳光辉下的所有土地,成为一个一往无前的征服者。
他像是被迫在笼子里长成的狼,骨血中有悍勇崩腾流淌,却只能限制在身躯之内不能宣泄,而天地是窄小的,他困兽般无处可去,十年光阴,先前觉得新奇的那个兄长带来的世界都看遍了熟惯了之后,只能将目光避无可避落在对方身上。
他太理解被隔绝之后,对唯一鲜活之人产生的热烈感情,这几乎是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也是冰天雪地里唯一能够拥抱的温热肉体。被一个多疑,谨慎,过于无情的人信任的感觉太好,以至于度过漫长的少年期,离开了逼仄阴森的宫城,他也无法拥有正常人广阔天地下不受拘束的感情。
季威之预料得到,自己和兄长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今时不同往日,他那么羡慕的公主之所以能够与兄长相依为命,有一段扭曲而坦诚的过去,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而他一步错过,就永远都无法步她后尘。皇帝逐渐拥有了一切,不再绝望地渴求血亲的热度,而他……
手握重权,征战天下原本是他最大的梦想,也是他在兄长的期待之下能够做得最好的事,但正因如此,他们二人势必渐行渐远。
想要皇帝的信任,不仅要做他的兄弟,还得做他的忠臣良将,君君臣臣,尊尊亲亲,中间没有留下太多任性的余地。
季威之离开长安的时候,一度失魂落魄,以为二人此生不能再相见,后来回到军营,才陡然发现其实自己想差了,最难的不是此生不复相见,而是再度相见只能是君臣,连对视一眼都觉得尴尬难堪。
他们必然会再次相见,但那时候他该作何表情,该如何面对曾经发生的事呢?
世事如此无常,但时间如轮,总是无情地流转下去。
季威之难以取舍,又知道选择的权力并不在自己手里。他深知兄长为人,清楚大概对方不可能放弃自己,但却可以疏远自己。这是他必然不能忍受的,为此他甚至愿意认错求情,只希望对方不要从此将自己视作愚蠢无能,一手掀翻大好局势,只拘泥于私情的,弃子。
正因为太了解,所以季威之明白皇帝对自己那样生气的原因。两人都从难以谈及感情的少年时代过来,都经历过关乎母亲的痛苦与失去,都隐忍过许久。在这之后,因感情而放弃得来不易的任何东西都是不智的,更何况他是如此绝望而热烈地否定了自己跨越的时间,克服的艰难困苦,轻易就交出了血与火换来的一切,只求一夜,甚至只求一眼。
这太蠢了,这太蠢了。
你本一无所有,挣扎求存,豁出命去得到了如今这些,又觉得它们什么都不算,将兄弟情谊,将数年艰苦,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份难得的信任与默契换了稀里糊涂的情潮,然而你明知道这毫无结果,只会弄出一地狼藉,无法收拾,不是蠢又是什么?
季威之当时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默不作声地忍受下去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做些什么,但结果真的来临后,他仍然恐惧,难堪,痛苦,失望,嫉妒。
他清楚他不会是陪伴兄长的那个人,自从他那天进入兄长的眼帘,此后余生,所有一切都已经被注定。他注定成为这样的人,注定拥有这样的生活,注定要拼尽一切获得对方的认可,珍稀的信任,注定成为季威之。
他成了臂助,就太难也成为情人。距离皇帝太近他会粉身碎骨,距离兄长太近他会被吞噬殆尽,他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太多自我,如果进一步失去,总有一天会变成空心的傀儡,而且他本来就永远都不会满足。
而皇帝本来就无法满足他这些渴求。
他们都那样饥渴地需要
', ' ')('别人的凝望与爱意,正因过于相似,所以无法互相补足。如果皇帝也能够接纳某个人的深情,那也不是他这样的。
季威之一路上想的太明白,王妃却浑浑噩噩,还没到边关,王妃就过世了。
二人成婚数年,堪称一对怨偶。季威之对他毫无情意,甚至都不愿敷衍。而他本来对丈夫或许有所期待,但并不是一个驯顺的人,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丈夫的情意之后就立刻实施报复。
那时节皇帝正是放浪形骸的时候,但也屡次表达了对季威之妻子的不满。季威之对王妃并不上心,但不可避免的,他爱这种兄长插手自己生活的感觉。
他这妻子是太子兄长所定,出身也算是和宫人所生的皇子般配,性情自然不是那么好。只因不受丈夫宠爱就试图红杏出墙,显然在季威之严苛的兄长看来就失去了做王妃的资格,只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娼妇。
兄弟二人对此未免过于心知肚明,季威之或许察觉一些端倪,但却并未阻止。他知道兄长那时候看待某些事过于偏激,但却没发现自己也是偏执而扭曲的。兄长代替自己教训不贞的妻子,听起来未免太过荒唐,可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季威之除了嫉妒,居然没有自己的东西被染指的愤恨,只是觉得或许自己真的应该离开了,事情已经变得如此奇怪,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如何发展。
那时候他还没有勇气去直面自己爱慕着兄长,复杂但却真诚的事实,更加无法面对心中隐隐的,兄长永远不能以同等感情回报的预感。
他离开了,他长大了,他有了太多变化,但每当回到宫城,见到他的兄长,他总是感觉自己就像多年前一样。夕阳如血如火燃烧,厚实的云朵堆积着金边,他站在寒冷的风里,仰望那个递给自己一把剑的人,胸中猛兽望天长鸣。
他的手握住了剑,就似乎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能够斩断深宫沉寂。然而他改变了命运,也被命运彻底改变了形状。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些东西,最终却永远与另一些失之交臂。
那时候多好啊,他觉得他终有一日将拥有想要的一切,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而现在他剑锋所指之处无所不至,却不觉得自己也如此剑锋锐了。人也是无常的。
刚回来的时候季威之只是做梦,梦到从前,梦到苍老的未来,梦到那天发生的一切荒唐的事,梦到王妃死那天。
夫妻孽缘如此结束,或许在他的意料之中,季威之难以对自己厌恶了这么久的王妃有太多类似歉疚后悔的情绪,但这死亡触动了他,好像是某种事物的结束。
而那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被否定,又被抛弃,又都装作无事发生,要认清任何一个部分都没有那么容易。
边关苦寒,风刀割面,他迎着朔风想,或许也可以此生不见。如果不见,就不必知道对方后悔没有,就不必让他反复思量,也不必让他面对将一地狼藉收拾起来,尽力恢复原状这艰苦的过程。
而他也确实害怕皇帝已经决心将他推开,从此再也不过问,即使面对面,也只有客气的寒暄,和暗藏其中,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的天堑。
他的异常为亲信所洞明,不过他还是谁都没有说。这本不是可以公之于众的事,他也无需旁人给他什么意见。皇帝亲征的消息传来,季威之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御驾越来越近,他心中就越来越忐忑,不知道若无其事应该如何扮演。
在营门见到皇帝时,季威之僵硬到几乎举止失常,皇帝免除了他们的跪拜礼——甲胄在身,十分不便,何况这是军营,一切从简。因此季威之简直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全靠亲信解围。
皇帝倒是真正若无其事,季威之却并没有放下心来。所以他此时此刻面对这碗烈酒,心中想的是终于来了。他们终究是要私下见面,要说话,要做兄弟的,除非一人死于非命,否则,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然而帐内还是沉默。
皇帝先喝了自己那碗酒——他的酒量不错,在宫中各种宴会上也历经考验,今夜虽然众将领免不了壮着胆子轮番敬酒,但他还没有醉——随后又倒了一碗,片刻后声音很平稳地说:“阿弟,此战之后,你就回京吧。”
这必然是早就想好的安排,季威之也有所预料,但他还是抬起了头。
“打赢了突厥人,还有回纥人的效忠,丝绸之路已经重开,西域就会安靖,此地只剩下开垦屯田之事,这是你并不擅长的,留在此地无益。何况你孤军在外日久,威严声望不低,长久下去难免叫人恐惧。若要善始善终,则要考虑过坏的结果,提前避免。朝中还有许多需要你的事,你还没有见过你的侄子侄女们,边关风沙与羌笛,你也应该告别了。”
皇帝这番话说得很和气,季威之却觉得像是一脚踩空。
他本身怕的是两人之间无法收拾,现在却发现对方给自己的安排过于妥帖,好像他害怕的事从来就没有可能发生。
这些安排他早就想过,已经是很好的,能够回到长安,能够仍然被交予重任。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轻易说出答应的话,就因
', ' ')('为自己的兄长太过理所当然将这一切给予,显得他是多么莽撞不知进退,多么无法自控,多么愚蠢地曾经做出那种事。
“阿兄……我……”季威之脑海里一片混乱,词不成句:“你知道我一直……可我并不是故意……我只是没有办法,或许在你眼中我太愚蠢了,且辜负了你的期望,可我只能如此,若非如此,我已经实在不能忍受……但我还是怕你恨我,怕你觉得我一文不值,我并没有不看重你我的兄弟情谊,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你对我自然永远是我的兄长,可我……可多年来,我只有你了。”
他最终绝望地放弃了言语,第一次抬起头看着他的兄长。
这就是最终的,藏在心中最深的话了。虽然现在已经并非如此,他尽可以拥有世上自己想要的任何人和东西,他知道如果他提出,兄长会给予的,但是太多时刻他仍然下意识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小小的软弱无力的,只有这么一位兄长会出现在噩梦里保护他的孩子。
走出阴霾要用多少年?
季威之不知道。
在他走出放下之前,他永远都不能平静从容地放弃这份执着,好似手中只有一块饼的乞儿,无法松开痉挛发黑的脏污指爪。
他仍然不相信自己拥有为所欲为的权力,与乞儿何异呢?
季凛沉默地看着他。正因为太过明白这种感觉,这种对一无所有,被迫放弃的恐惧,所以他没法再觉得生气了。何况他现在是不再需要了,但曾经他也是个不理智地紧抓着别人不放的疯子而已。封闭的宫城内,极端的悲观中,人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想想他那被囚禁几十年,行尸走肉一般的姑母吧。
-所以他说:“我明白,你知道我总是在意你的。你也知道,曾经我与你一样。只是我不能给你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与你纠缠不过是害了你。何况如今我不是那样子了……我无法再做和从前一样的事。”
季威之苦笑:“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不一样了……我有时候会为你高兴,阿兄,我很高兴你不会变成大哥那样,我知道你不想。”
是啊,父兄两任先皇是他们两人最厌恶的模样。正因知道这一点,季威之甚至都没有尝试过对自己的兄长用一点心机。
譬如说他本来可以对自己暴怒的兄长说,你还记得你对我的妻子做过什么吗,你不知道这是对我的一种伤害和羞辱吗?你要补偿我。
话术并不难掌握,但季威之不知道说了这样的话之后兄弟二人会如何发展,他只是下意识地保持柔顺,天真,他就是无法对自己唯一信任,臣服的人做太丑恶的事。再锋锐的剑,也总有无害如废铁的时候。
“只是,阿兄,你能告诉我吗,是否终有一日,我会像你一样,不再这样执着于过去,能够走向未来?”
季威之知道自己的痛苦,他也想要告别。如果不再如此艰难地,复杂地,敬畏,爱慕,憧憬他的兄长,意味着他能够忘却无能为力的前半段人生,他大概是愿意的。
他多少也需要一点安慰。
他的兄长回答:“会的,我也不会抛弃你。”
皇帝在边关,除了反复查看堪舆图,询问熟悉地形的季威之和将领们一些细节和匪夷所思的问题,就是带人出去探查。季威之起先不明所以,后来察觉出某种端倪,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兄弟二人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彼此思路虽不相同,但却可以共通。
皇帝最擅长打奇诡的战争,且喜欢主动攻击,运用轻骑兵更是出神入化,而季威之最擅长挖陷阱诱敌深入,回头包抄,蚕食鲸吞,使敌人根本无法逃离。二人本已令敌人胆寒,何况如今合而为一。
季威之看出皇帝标注和探查的几个地方都是极好的设伏地点,而他们目前确实是有最大的诱饵也就是皇帝,如何设伏简直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如何选定唯一的设伏点,如何将敌人引进来,又该怎么将他们围起来无法逃散。
草原上骑兵来去最是容易,只是溃退显然没有什么用,一旦他们逃离又再次整合,往往会更加残暴,屠戮村庄抢夺粮食的事相当常见。
所以此战必须一击制胜,且战后要立刻追索,最好直接捣毁王庭。
这一战不仅能够决定大燕与突厥的胜负,也起着威慑西域的作用,因此机会只有一次,且不能失败。
季威之是设伏的行家,皇帝是用骑兵的高手,二人一拍即合,又争执良久,最终商定季威之与御驾一同出没,与找到藏匿处的突厥兵交锋之后佯败,将他们引向定好的伏击圈。做诱饵毕竟是太危险的事,皇帝亲身涉险是任何臣子都无法承担的风险,如果皇帝不答应,其他人也是无法从命的。
而皇帝则带领骑兵深入已经结霜的草原,根据粟特人的情报与迁徙的痕迹,追踪王庭所在。
此事同样凶险,但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冬天近在咫尺,一旦开始下起大雪,打仗就会加倍困难。突厥人显然也知道此事,因此挑衅事件更多,甚至与皇帝有了几次书信往来,只是文字已经不能化解干戈,最后一次皇帝
', ' ')('撕了对方的国书,斩了使者,战争一触即发,而他们的准备也已经结束,计策屡次推敲,剩下的就看天时地利与人和了。
好在军费充足,士卒的棉衣已经送到,吃过一顿饱饭带上三天粮草,大军分为三支,一支设伏一支跟随季威之佯装皇帝指挥的中军,一支五千人的轻骑兵跟随皇帝出发寻找王庭,其余守住营盘。
突厥人眼中季威之那一支是好大喜功跃跃欲试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皇帝,皇帝这一支则无人知晓,营盘仍然稳固。
漫长的等待之后,季威之的伏击打了三天三夜,大获全胜。
大营被几度偷袭,然而艰难困苦,最终仍然守住了。
皇帝孤军深入,与大军失去了联系。
季威之班师回营,心急如焚地等待,实在坐不住,终于不得不带兵追去,试图以步兵接应。
轻骑兵的马种是塞外马,速度不是步兵可以赶得上的,但却无法携带太多粮草,深入太远没有接应没有后援,是极其危险的事。即使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季威之也还是忍不住想到许多恐怖的可能。
好在迎出去一千里后,季威之看到了远处的浓烟滚滚。
一天后,两军相接,五千人的轻骑兵剩下三千,而突厥王庭已经不复存在,成了一片火海。皇帝放纵杀戮,将整个突厥王庭里的老幼妇孺屠戮一空,能够抓到的诸王与王子全部斩首,头颅挂成一串,已经被风干。
纵使逃走一些余孽,也已经不成气候。
王庭宝库被打开,宝物除一些代表王庭之物被收走,其余则登记造册赏赐下去。而王庭之外依附存在的诸帐则任由士兵洗劫。
季威之虽然来迟了,但他带来的人也跟着肥肥地发了财,不如皇帝麾下的轻骑兵,但也足够满意了。
冬天即将到来,劫掠之后他们就迅速撤退,顶风冒雪回到了长城之后。
捷报已经雪花般洒遍了全国,这漫长的一战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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