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一众人正围坐品尝昨夜沈矜带回的宫廷糕点。漆木桌案上,插屏里是新折的几支桂花,清气满园。
沈育走去同席入座。晏然冲他笑笑:“我们要回啦。”
木香藤的落叶飘在桌面,沈矜叹着气以袖拭去。
“这么快?”沈育惊讶。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年纪大了,操持劳务多不方便,”晏然也很遗憾,“不过能到望都城长长见识,我已很高兴了。只盼望将来能把母亲也一起接到这座天下王城,有福同享。”
他家本是南州人士,为了念书方便,举家搬迁到汝阳郡。晏然年少失孤,是母亲一手将他拉扯大,靠着给富裕人家做短工,赚些今日有明日没的散钱,贫养出来的儿子个头小小、身板瘦弱。
直到后来得了沈矜接济,才稍有好转,可惜母亲操劳半生,如今身子骨已不能支撑。
“我陪你去买些土产带回家吧,”沈育建议,“给伯母尝尝。”
晏然便从袖袋里掏出一物,笑道:“王城土产,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那是一只红色锦缎绣金鱼的钱袋,正面又绣上篆体的“寿”字。俨然正是昨夜里皇帝分发的喜钱。
沈府也得了一份,大家自然是留给晏然。
午时过,吃了饭,晏然与穆济河收拾行囊,一行人送至家门口。
“先生就别出门了,”穆济河这不羁子,面对沈矜却是十分恭顺,“育哥儿均哥送送就得了。”
“回到塾里,勿忘日日用功。”沈矜放心不下,一再叮嘱。
“知道了,”晏然笑道,“弟子谨记,定督促同窗们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绝不懈怠。育哥儿赴望都城前,可是把鸡毛掸子传到了我手上。”
众人都乐了。
霸城门外,还有十里长亭,穆济河却无论如何不让再跟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沈育,别忘了这个。”他拍一拍侧腰,暗示地挤挤眼。
手执笔,腰挂剑。
沈育笑:“知道了。”
两人一高一矮、一宽一瘦的背影并肩走上官道。穆济河总想要拉着晏然靠向自己,被挣开,又拉近。
秋风吹焉了北边的绿叶,南边的枫榉还茂盛。一路向西向南,尚有大好景色,层林尽染霜天朗阔,群峰峻峭河川呼啸。
“归家的路总是很美的。”宋均怅然若失。
“总有一天要回去。”沈育与他返回望都,高耸的霸城门在晴朗云霄下注视着他们。
梁珩病着这几日,放他休沐是万万不可能的,沈矜依旧每日携功课造访,比当学生的可勤奋多了。
而梁珩,虽病恹恹的,竟也没有意见,反倒比从前更老实,有时沈矜还没来,他已在书房等着。
沈矜到了后,整理书案上的卷册:“我看看,今日该讲哪里了?”
“昨日已讲完《少仪》,今日该讲《典礼》。”梁珩说完,发现沈矜与沈育都看着自己,马上又很紧张。
“不、不对吗?”
“对的,”沈矜笑道,“殿下记性好。”
接着抽背里仁。
“人之过也,各于其堂,观过,斯知仁矣。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薄……”
梁珩也一字不差背完了。
事后连沈育也忍不住嘀咕:“怎么跟转性了似的。”
沈矜倒是乐见其成,反而给沈育举例说明:“人有时就是这样,遇上机缘巧合,一夜之间就有了变化。你看咱们塾里陈家那小子,不也是雨天被雷劈后,豁然开窍。”
那能一样吗?沈育无语。
天气转凉,书房旁栽种的紫海榴开遍,暗香浮动。梁珩趴在窗下练字,沈育写一个,他照着摹一个。
沈矜的字更具风骨,但梁珩不敢同沈矜耍赖。
“你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利的笔锋?”梁珩大为不满,“你的笔借我使使。”
换了笔又不换手,自然是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梁珩的字也不能说不好,只是笔画圆润,没有锋利的棱角,写不出气势,他自己不满意。
沈育陪他练,想练多久练多久。与从前那个嫌弃陪太子攻书浪费时日的自己判若两人。
“沈育,”梁珩突发奇想,“以后你来帮我写文书吧,做我的笔吏。”
沈育一愣。
“怎么样?”梁珩得不到他回答,催促道。
沈育一阵心跳如擂,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最后关头却止住了。
“你好好练字吧,”他嘲笑道,“难道以后什么都找别人代写?”
“不找别人,就找你。”梁珩也笑,眼神又恢复到毫无阴霾的明亮。沈育总是被他打败。
梁珩埋头摹起字来,写了一个“珩”,又写了一个“育”。
“你们学塾里的门生,个个都写得一手好字么?”
“也不一定,你想认识,我可以介绍给你。”
“嗯……听上去不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
秋虫爬上窗棂,庭院漏刻淌下细细的水声。
待到梁珩痊愈,能出门了,沈育便履行约定,协同他一道前往西市书肆的聚会。
多日闷在宫里,都快长草了,梁珩没有带上信州,免得他在耳边老妈子似地不停叮嘱念叨。
东西市梁珩比沈育熟门熟路,一路撒下大笔银钱,买些有的没的,全给沈育拎。一旦精神好转,梁珩简直动如脱兔,到了撒手没的地步,沈育一手拎东西一手还得时不时拽下梁珩后领子,把人从摊位前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