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的血流尽,如今沈育孑然一身,没有别的可以失去,杀了单家手下,一命换一命,也算小仇得报。然而崔季却有父有妻,还即将有小,怎能将他也拖上绝路?
崔季道:“常言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谓勇,然而依愚兄之见,又何尝不是愚?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拼上一腔热血,本该挥洒汗青,白白涂在地上,那不是成了狗血?若遂平生愿,本该报效君民,此之谓忠心,一事无成而死得不值一提,就算如连太尉那般轰轰烈烈杖杀于天子堂,又如何不是不忠?”
听到此处,又是一个雷霆霹雳。
“太尉大人……怎么了?”
崔季沉默片刻:“杖伤未愈,没挺过去。”
沈育靠上墙壁,脑袋磕得沉闷一声。
崔季郑重其事道:“如今是天发杀机,龙蛇起陆,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凛冬将至,愚兄只有一句话送给贤弟——”
珍重待春风。
昏沉中外界恍惚下起雨来,雨丝穿梭天地间,汇聚成河,沈育混乱的思绪载浮载沉,顺流而下,回到一切杀机还不曾显露的时候。
那时他与父亲沈矜、师兄宋均,三人沿着沱河回到嶂山之南的汝阳郡,一路风尘仆仆,进城的晚上也是下起雨,沈母在家门前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家人归来。
“书!书都淋雨了!”宋均一面指挥仆从搬运书箱,一面难掩激动之情“师母好,学生给您请安了!”
沈矜一路车马颠沛,脸色都见了蜡黄,此时举起宽大的袖子给夫人挡雨:“快进去进去,仔细身子。”
“哎哟,我瞧着你脸色不比我难看啊?平匀,你快也歇着,拖累你一路了,”沈母体态丰腴,珠圆玉润,面容柔和温雅,“儿子呢?我儿子哪里去了?”
那厢沈育正协助车夫将马车牵进西院里,凑过来让母亲摸摸他沾了雨水的脸。
“娘。”
“怎么了?这没精打采的。”
“路上累了吧,”宋均笑道,“吃不好睡不着的,委屈先生和师弟了。师母,留了夜饭吗?我们都饿惨了。”
回家的路上,每经过驿站,沈矜必得修家书一封,时时报备路程,进入汝阳郡界内当晚,甚至都挑灯送走信使,叫家中掐算到抵达的时辰。沈母知道他们一下午都在赶路,准备了丰盛的家常菜肴,自己也挨到日落后一起吃团圆饭。
家中饭菜不比望都城东西市那些有名的馆子精美可口,然而毕竟是十几年来吃惯的,饭菜一入口中,安稳贴心的感觉一下便回来了。
饭桌上,沈矜话很少,装模作样地奉行食不言之道,宋均则十分热情活跃,将在望都城的见闻讲给沈母听。沈矜的这些学生,个个性格鲜明,有的跳脱有的深沉,有的乖巧有的不羁,有时沈矜都收拾不了,却能完美融合于师母的饭桌上。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不,这应当是师母的人格魅力。
“皇宫的做派可真是不得了,”宋均夸张地比划,“宫墙有这么高,育哥儿站我肩膀上才够得到瓦片!”
沈母呵呵笑:“去年秋,晏儿和济河去看你们,回来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晏儿想瞧瞧宫里边是什么样,济河就让他骑在脖子上,却被守卫发现,追着跑了三条街。”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沈育吃了饭,又盛汤,默默喝完。
沈母有些担心地看看儿子。
“喂,”宋均悄声提醒,“你怎么了?”
沈育莫名其妙:“我饿了。”
孰中学生闻讯,翌日纷纷前来拜见先生,兼之沈矜的旧友也来看望,来人络绎不绝。平白蹭了沈家许多米粮。
早晨中午热热闹闹了两顿,下午时分,宋均与沈育的同窗好友也来访。
“先生。”
“先生!”
广陵人陈恢,与临淮人周纡。俱在沈矜门下,是他最出挑的七个学生之二。
“周纡叫我早上过来,给先生和师母请早,我说那不能,早上定是客人成聚,师母煮粥都分不过来,咱俩就别来添乱了,”陈恢笑眯眯道,“所以咱俩下午才来,先生可别怪我们太迟了。”
“来,一人一个。”沈矜分了两块柿饼,是去年秋在望都城的沈家院里摘的,用的是王城郊外鹭源野的蜂蜜,可说是具有王城风味。
陈恢叼了柿饼又去找宋均:“均哥?均哥!快出来,爷爷看你来了!”
堂屋里扔出一只臭靴子,宋均的声音骂道:“去你的,谁是你孙子!”
陈恢与周纡破门而入,动静吓得宋均从榻上跳起来——连日来赶路累的,他早上没能起来,睡到日上三竿,沈矜夫妇也没喊他接客。
陈恢大剌剌挤到榻上,揽了宋均肩膀往下按:“坐坐坐,咱爷俩不必客气。”
周纡从另一边,挤得宋均油条似的在两人中间。
“王城怎么样,好玩吧?”周纡眼巴巴地说。当初沈矜北上,沈母不放心欲找人照看他生活起居,周纡也是积极自荐,奈何他这人老实固然老实,却还是被阿娘照看的年纪,不能照看别人。
“嗐,还能怎样好玩,”陈恢深沉地说,“天子脚下夹着尾巴做人,哪有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
“你又知道了。”宋均笑骂,艰难抽身穿靴子——陈恢还给他把臭鞋捡回来了,真难得。
陈恢道:“我听说王城的官儿都住在南闾里,先生既为太子少师,你们是在南闾里住吗?可曾见到三公之类的大员?见到段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