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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根据这样的时间线推断,我一个月前给我付远书打电话时,他应该是正守在谭谅的身边,陪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我不敢想,那时的付远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接了我的电话。

他学的是传染病,可面对折磨爱人至奄奄一息的病痛时,浩如瀚海的医书无一字可解,无数起死回生的医术无一可用,他束手无策地看看死亡一点点拉着谭谅走远,他站在彼岸,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角。

最终看着他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他无处诉说他的痛苦,不能告诉父母朋友,不敢麻烦邻居,甚至面对着电话那端的我,也只能缄口不言。

而那个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已经故去。

我本来打算一到家就去找付远书的,却没能敲开门,打电话也打不通。

去医院找过他,医院里的人告诉我付远书请了长假,整个人似乎消失了一样。

我父母说给他一段时间缓冲吧,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不要去打搅他。

就这样又过了快一个月吧,期间我的分数出来了,正常发挥,虽然和清北还有很大距离,但是其他985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填志愿的时候我填的全都是新闻与传播,这时候我确定了我要做一个记者,尽管可能会清贫辛苦,但是我依然想去做。

因为我想用我的笔去揭开世间百态,去尽我所能地告诉这个世界,病毒或者其他听起来让人闻风丧胆的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与蒙昧,歧视与舆论,贪婪与恶毒。

也因为我想去遇见更多像谭谅和付远书这样的善良的人,替这世界记下他们曾多么温柔地爱过这人间。

那段时间很多朋友叫我一起去玩,或者出去旅游,我都没什么心情。只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一边做家教,一边等付远书的消息。

终于,我接到了付远书的电话,他说有东西给我,让我得空去取一趟。

我赶紧去了老房子那边。

我到楼下的时候,赶上付远书拖着两个大行李箱下楼,把他们放到车里。

我很想冲上去问你是不是要搬走了?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什么都没问。

我和付远书沉默着一前一后上了楼。

屋子里已经收拾的很干净了,除了没有什么生活气息了之外,其他的陈设都没怎么变。甚至次卧里谭谅录歌的那些设备都没有动过,只是为了避免落灰,罩上了一层布。

付远书见我愣愣地站在门外,轻笑了一下,说:“愣着干什么,进来吧。”

我在沙发上坐下,付远书递给我一个CD盒,我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张碟片,和一把钥匙。

“谭谅这几年写了不少歌,但是不少都是DEMO,还没怎么成型,太多太杂了,我就把十几首他已经制作完的曲子刻到这张碟里了,你高考完了,我们没什么能送给你的,这张碟片,就当做是我们送你的毕业礼物吧。”

我抬头看着他,还是没忍住问他:“你要走了吗?”

付远书笑了下说:“是的,我要走了。”

“去哪里?”

“先去谭谅老家,按照他的意思,把他的骨灰洒进海里,然后再回北京。”

“你不回来了吗?”

“嗯,应该不会回来了。北京的科研条件好一点。”

我一时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直到注意到付远书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

那条项链很简约,很朴素的银链,坠着一个念珠一样的东西。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时日本那边很流行的一种念珠,人们把已经故去的人的骨灰做成琉璃念珠戴在身上,就好像他们还没有离开,一直陪伴在还在世间的人们身边。

我垂下眼,问付远书会不会卖掉这套房子。

付远书笑了笑,说不会。这个房子充满了他和谭谅的回忆,他本来是想继续留在这里的。他离开只是因为谭谅说希望他能够再回北京,回去继续他的光明前途。谭谅不希望自己离开后依然耽误着付远书的人生,他希望他身边的人,都能向前看。

付远书又指了指那把钥匙,他说如果哪天我也想回来看看,他又没从北京回来,可以用这把钥匙自己进来。

他说道这里,又笑了一下。我自打重新见到付远书,就发现他似乎比平常笑的还多,可他嘴角有一丝僵硬,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即使他伪装地再好,我也能看的出,他真的很难过。

因为我见过他真正快乐的样子,所以一切伪装都不攻自破。

我也勉强勾了下嘴角,说等我去北京上学,有机会会去找他的。

他还是像初见时那样笑了下,说好啊。

下午的夕阳透过窗,把整个房间染成淡淡的金色,那样温馨而美好,很像电影里表现回忆时用的的闪回镜头。

而发生在这间屋子和隔壁屋子的所有快乐故事,却真的变成了回忆。

付远书出发的时间快到了,我和付远书最后检查了一遍这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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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我在心底悄悄跟每一个角落说再见。

最后关上防盗门的时候,付远书的手在门把手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放手后转身快步下了楼,好像再停留一会儿,他就再也不忍心离开了一样。

我们下了楼,走过小巷和大街,这场景是如此熟悉,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无数个下午,我和他们俩披着夕阳回家,谭谅仿佛只是走的慢了点,只要我们回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拐角。

付远书走到车边,转过身来,似乎想要最后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宽厚的大掌在我头顶轻轻拍了拍,说,回去吧。

我看着他上车,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渐行渐远,像是一尾鱼儿一摆尾消失在汪洋大海,最终再也看不到了。

我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搭公交车回家去。

新房子有小区,依山傍水,环境优美,户型好,楼层低,地理位置也不错,新邻居们都很友善,可我仍然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掉头回到那个又破又老的房子里。

十七

我回到家里,把付远书送我的碟片放进CD机,盘腿坐在地板上安安静静地一首一首听过去,里面有当时付远书和谭谅成人礼的时候送我的那首歌,有两首他喜欢的翻唱,还有一些我没听过的新歌,谭谅的声音通过音响响起,使我有一种和他隔着时空交流的感觉。

不知不觉,放到最后一首歌了。

那是一首翻唱,原曲并不是特别火,到现在评论也没到999,这首歌刚发的时候,谭谅就特别喜欢,他外放给我们听,放完了还问付远书觉不觉得这首歌很像是在写他们。

他放歌的时候,付远书正很专注地看专业书,听到谭谅问才回过神来,并没有听见歌词,于是问谭谅能不能再放一遍,谭谅应该是已经记住了旋律,他没有再用音响给付远书放,而是只拎了一把吉他,坐在窄窄的窗台边,自己唱给他听。

“只你爱我时,我和人间才得以团圆

人类的脆弱痛苦,都薄到看不见

爱将我过去赦免,你填补此后残缺

汹涌而来红尘万千,我只向你沉湎

只你爱我时,温柔月光才向我垂怜

玲珑心窍不稀罕偏爱俗气肤浅

拥紧心爱的灾难,刀尖上愉悦缠绵

放任成瘾,一日浪漫过一百年。”

抱着吉他的青年眼睫轻动,任窗外的月光轻柔地洒在他身上。

唱完最后一句,谭谅一扫弦,从窗台上跳下来,三两步走到沙发前,在付远书身边坐下,笑着望着他,问:“好不好听?像不像是在写我们?等我合约到期了,我就去翻唱这首歌好不好?”

付远书注视着他的双眸,静静地等他讲完,把他揽到怀里,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发顶,回答道:“好啊。”

那时候谭谅的合约还没到期,他去谈授权的时候还不太方便,也就是说他还暂时不能翻唱并且发布。

但是他还是翻唱了,并且把这首歌录好,做完了后期,静静等着能发布的那天,告诉全世界,他和付远书是多么相爱。

可惜,他永远等不来这一天了。

我听完这首歌后,独自坐了很久,最后当我把碟片从CD机里取出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

我郑重地把碟片收好,心里有点空荡荡的。因为我知道,付远书和谭谅这两个人已经从我的世界里离开了。

他们像一场梦,在意料之外到来,在猝不及防中离场。

付远书回北京后几天,我的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我被北京某重点大学录取,读新闻学。走的那天,我父母去站台送我,还是那个熟悉的站台,三年前那个熟悉的场景历历在目,却有两个人失约了。

我早已不是那个在分别时还会嚎啕大哭的小女孩了,可我是那么希望谭谅还能在上车前抱抱我,付远书还能告诉我受了欺负给哥哥们打电话。

但我终究只能叮嘱父亲少抽烟少应酬,叮嘱母亲不要太累注意身体,然后平静地和他们拥抱,告别,登上列车,等着它待我驶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谭谅说的对,我们都该向前看的。

十八

我大学这四年,过得很忙碌,很充实。

除了课业的学习之外,我加入了学校的青年志愿者协会,组织了艾滋病宣传志愿小组,尽自己所能宣传关于艾滋病的知识,希望能帮助艾滋病患者摆脱外界的歧视。

大学期间我也试图过去找付远书,我忙他更忙,四年来也没见过几次面,大多数的交流也仅限于逢年过节的问候。我只知道付远书现在似乎是做传染病领域的研究,已经有很大建树了。

我不知道谭谅是具体是哪天去世的,而且他选择海葬,我也没有可以凭吊的地方,更无从跟付远书谈起这件事,怕让他伤心。

后来我保送研究生,然后又到国外去交换,那段时间几乎彻底和付远书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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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国后在北京某个大报社工作,渐渐的手里有了一些资源,在征得了付远书的同意之后,找朋友将谭谅的专辑发布了出去,专辑所获盈利全部捐给帮扶艾滋病人的公益组织。

专辑发布后销量很好,谭谅的声音流传了开来,在人们的耳机里,在街头巷尾的商店里,在驻唱歌手的麦克风里。

我感到很奇妙,因为这种感觉就像谭谅从未离开,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这世界上。

我撰写了新闻稿将谭谅和付远书的事情写了出来,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再加上我一直在参与帮助艾滋病人的公益活动,就借机联系了一些公益组织在网上发起了一次艾滋病知识的宣传,在帮助谭谅完成夙愿的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的光和热。

至此,我一直以来希望帮谭谅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

我也一直以为,我和付远书与谭谅的缘分,彻底止步于此了。

所以听到隔壁的响动时,我没想到是付远书回来了,直到听到他哼起那首歌,我才意识到真的是他。

我敲响了门,里面的人好像也有些惊讶,问了一句谁呀?

等他开门见到我,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笑了笑说进来吧。

付远书虽然已经四十多了,但是没有中年男人普遍都有的啤酒肚,秃头顶,除了脸上多了一些皱纹,他几乎没怎么变。

房子里面窗户大开着,地上有一些扫除用具,看样子付远书是在收拾这间老房子。

付远书给我倒了杯水。

“这屋子有日子没住人了,我刚简单打扫了一遍,不算脏,你随意坐。”

我坐在沙发上,付远书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跟我闲聊起来。

他还是那样温和地询问了我和我父母的近况,还贴心地告诉我们注意疫情期间的防护。

我问他最近疫情一直在蔓延,你在医院也挺忙的吧?

付远书说嗯,但是他马上要走了,去武汉支援,明天出发。

他是自愿去的,虽然不是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没让他去,但是他毕竟也是传染科的医生,有个同事一家老小都走不开,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就主动申请替那位同事去援助武汉了。

我很多同事说武汉目前医疗资源有些跟不上,有不少医护人员都感染了,甚至还有因此而丧命的医护人员,可是他说这件事的时候轻飘飘的,非常坦然,好像并不是去应对一场全世界都束手无策的疫情,只是去出个小差。

我那一瞬间很想哭。

世人鲜少爱他,可他仍然爱世人。

十九

总有人问最好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我每次看到这个问题,都会想到谭谅和付远书。

他们经历过谣言,非议,白眼,坎坷,跌跌撞撞走过万千泥淖,不曾有众人的祝福,不曾有湿热缠绵的吻,不曾有翻云覆雨的交融,他没有普通爱侣唾手可得的幸福,没能相濡以沫到老。

可他们仍清明澄澈,善良而认真地爱这个世界,一人于世间救死扶伤,一人于天堂仍有余光。

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却拥有这世间,最一等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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