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山笑着扶了扶帽檐,又向下压了些许,而后冲那人点了点头。
杨青山拿的自然是伪造的身份凭证,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杨子茂,字明泽,宁波台道绍兴府人,建德十九年生,年三十五,现皇家海军学院造船专业教员。
“鄙人受命于学校,特来考察贵厂的生产器械。”杨青山轻轻勾了勾唇:“只可惜任命书在路上遗失了。”
“无碍,”那人笑着站起身来,把身份凭证递回到杨青山手里:“有这个就够了,您跟我来吧。”
“咱们兰州织呢局总共分为三个部分,”那人边走边介绍道:“东西两部主要负责呢料的生产,您要看的动力与机修部分主要在中部,和办公区在一块儿。”
杨青山把帽子摘了下来,随着那人的脚步四处看着:在如今的大兴,像这样的纺织工厂着实不多,尤其是这样官办民用的企业。自从四十年前开了通商口岸,西洋的东西不断往大兴这边涌,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流出去,着实让人心疼得很。杨青山看着这织呢局的内部规划,觉得那些主洋务的虽说目光不够长远,做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假把式,但也不能说是百无一用。毕竟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向来以传统农耕为主的大兴终于有了自家的工业。
杨青山忽而想起了何学义:他一直觉得和洋人做生意原本是件好事,可在如今的形势下,朝廷签的条约太窝囊。这早就不是公平公正的贸易了,分明是把大兴放到砧板上任人宰割。而那个红顶商人从商多年,虽说为的大都是自家的利益,可无论如何都是从洋人手里抢银子,抢回本就属于大兴的银子。
洋人虎狼之师,他做的是挽狂澜扶大厦,走的是浮木吊桥。由此,杨青山忽而对那人多了许多敬佩之心。
只是没来由的,杨青山的思绪忽而走了偏路:本来想的是何学义,可莫名其妙的,他的脑海全被那个率性自由脸还很白的小青年占据了。他想,这么多天不见了,自己也一直在忙自己的事,还不知道那人过得是好是坏。
不过说到底自己也是利用了他:虽说当初的事跟何立有脱不开的关系,可杨青山心知肚明,更何况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自然有数。他知道西太后早晚是要惩治他的,这回有何立掺和进来,利用江宁何家的势力,自己其实更容易脱身。
可他不知道何立为何要这样与自己这个反贼结交,甚至不惜得罪朝廷命官。他活了这些年,认识了不少人,有志同道合的也有势不两立的,可从来没遇上过一个让他这般疑惑的:如若自己还是当初的北安侯,那这一切还能说得通。可如今的自己没法给他任何好处,他到底为了什么呢?
这些话他从没跟何立说过,连同当年的真相还有自己心底种种难言的伤疤。他知道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他不像何立:那人年纪尚轻,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尚能与旁人留一分真心。可他不行。他知道全心信任一人反而被背叛的滋味,也知道人心叵测,向来难辨是非,遑论善恶忠奸。几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何少爷,”得到允诺后,一个小工进了办公室:“京城的皇家海军学院来了个姓杨的教员,总管让小的来跟您说一声,还说如果您有空的话,让您过去和他一块儿带着那教员参观参观。”
“真的啊?”何立正在看文件,听那小工一说立刻抬起了头:“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刚刚还在动力部呢。”小工应道。
“带我看看去。”何立说着便收拾好了文件站起身来,跟着那小工出了门。
当初何立离了京城,直接就奔着兰州去了。毕竟织呢局的创建何家出力不少,凭着何家大少爷的身份,他来了自然也不会受什么亏待。
姓杨的老师?会是杨青山吗?何立手心里出了汗,脚步也飞快,心里觉得不能这么巧,却又没由来的,很想要有这么巧。
动力部没找到人,何立又转去了织呢部。
“杨夫子啊,您看这里。”主管的声音从一个屋子里传出来:“这边负责把挑出来的羊毛织成呢布。诶?何少爷来了啊。”
此时正是上午,日光正好,透过窗户照进来,又打在了那人的身上。那人背对着何立,见何立进来了,又回身背过去了一些,只留给了何立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的清瘦背影。光影在屋子里穿梭,好似在那人身上打了个转,仿若风光雨露,滋润了满目的草木山河,最后又落回了何立眼里。
那人一抬手又把帽子扣上了,圆帽宽檐,把他本就不大的脸挡得严严实实的。
“嗯。”何立冲主管点了点头,视线又转回了那人身上:“您是,杨老师?”
“是啊,”杨青山刻意压低了声音:“京城皇家海军学院来的老师。”
这人声音一出,何立心里凉了半截。可他还是不死心:“请问您是哪个专业的老师?”
“造船专业。”杨青山忽地转过身来,抬眼望向何立:“鄙人姓杨,杨子茂,字明泽。”
何立彻底傻眼了:眼前这人无论容貌还是神态,与杨青山都相去甚远。他想,大抵真是自己多想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乡遇故知,这么好的事情,哪能轮到自己呢?
算是故知吗?何立不知道,心里权衡了一番,却觉得好像又过于牵强。
“我也是京城来的,是海军学院的学生,驾驶专业。”何立很快收敛了心绪,恭恭敬敬地作揖:“只可惜一直与杨夫子缘悭一面。”
杨青山点了点头,被人皮面具遮着的脸波澜不惊:“真是不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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