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孤独,无非泪湿眼角还要开怀大笑。
斗仙楼没有昼夜之分,纸醉金迷的喧嚣在这里永远不会退去,多年来这里唯一会发生变化的,便是楼里的郎君和姑娘,以及四海来往的销金客。
方绮梦乃此地常客,却头一次在醉酒醒来后,发现自己所处之地是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斗仙楼最近十来年出了条铁规矩,凡客醉在楼里,无论谁来都不能将人带走,横竖只能等客自己醒来离开,若客本人有需要,斗仙楼可以派车马轿子将客送走,回家免费,去别处则另外计钱,这也是方绮梦敢放任自己在此处吃醉的原因之一。
方绮梦自卧榻上爬起,一团浆糊般的脑子里硬是被她掐出两分冷静,随意打量两眼屋子格局,她猜这里是斗仙楼从不对外开放的四楼。
大晋国传统建筑多为木石构,在歆阳城,无论是公府还是民坊,建筑亦多为石基木建的榫卯结构,以石灰石和黏土为原料制成石泥构材用以建筑的方法,不过也就是最近这二十来年才从远在天边的都铎国传入。
斗仙楼是歆阳城里面第一家用石泥为柱而建起的建筑,也是歆阳城内唯一一家拥有四层高楼的生意场,下面三层共计三五百间房,至于这第四层……
方绮梦身上的中衣被睡得凌乱,她用力甩甩袖子,头重脚轻晃悠到桌子前。
掀开茶壶查看一番,翻起小茶盅连倒三杯喝下,犹不解渴,干脆端起小茶壶就着壶嘴大口喝。
“毕遥……毕遥?”半壶茶水下肚,灼烧般干涩的嗓子终于缓解几分,方绮梦就着袖口擦擦嘴,撑住发沉的脑袋往门口叫,“找套干净的衣裳来,咱们回铺子了,毕遥你听见没?倒是吱我一声。”
她用毕遥用得习惯,而且她每每在此宿醉,毕遥都是寸步不离守在门外。
那边果然有人推门进来,一方托盘被放到方绮梦对面,“毕遥被容苏明身边的小厮喊下去说话了。”这道声音温柔平缓,让人听不出太多情绪,是易墨。
方绮梦依旧两手撑在额前,头也不抬道:“该说的昨夜都说了,想来廖妈妈不会转述错我的话,”
声音渐渐放松,总事的腔调里带了两分圆滑笑意,“若是余庆楼和丰豫的生意有问题,易大东家随意打发个管事来谈就成,不用亲自出面的,咱丰豫很好说话的。”
“你不用口是心非说这些话,”易墨敛袖坐到方绮梦对面,视线静静落在托盘里叠放整齐的一套衣裳上,“两情相悦难得,我不在乎以前那……”
“可是我在乎啊!”方绮梦突然抬头打断易墨,显得有几分暴躁,抬眸与对面之人视线相撞后,她渐渐平复下来,只是低声嘟哝着:“我在乎啊,我在乎的,过不去,都过不去,你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没必要因为我而脏了自己名声,没必要……”
她努力克制了,可尾音还是颤抖。
垂首继续将额头撑到手心,看似不想正眼看易墨,实则只是在低头的时候顺便偷偷抹去眼角的湿润。
易墨两手握拳,紧攥手心,面上平静如常,心中狂风暴雨。
她惯会不露声色,却从来对方绮梦之事无法隐藏脾气,甚至无法隐藏心底最深处囚禁的暴虐和嗜杀。
她也不想如此逼迫方绮梦,可留给她的时间当真不多了,“十几载匆匆而去,你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再用如此方法折磨自己了,方绮梦——”
话语微顿,等心头钝痛过去,易墨既深且长地缓了一口气,眼角微红,“方绮梦,该受惩罚的不是你,你……”
“有些后悔了,”方绮梦搓搓脸,扯起袖口用力擦去额间花钿,眉心肌肤红起一片。
在易墨那双混杂了期盼、等待、忐忑等很多情绪的眼睛的注视下,方绮梦耸肩一笑,笑尽十年冷暖苍凉:“我后悔自己一时好奇心强,随意招惹上你,其实都到这个年纪了,是随意玩玩还是用了真心,咱们两个心知肚明,实在犯不着撕破脸,更何况咱们两家铺子签有终生契约,而我为别人打工,断然不会主动毁约,违约金我赔不起啊。”
言罢,满目期待地看着易墨脸上的神色渐渐发生变化,方总事嘴角笑意忍不住扩大,直到最后变成捧腹大笑,笑得眼角攒起泪花,好似疯魔了一般。
每个人表达情绪的方式不尽相同,方绮梦善于以乐掩悲,心里愈发难过,她便笑得愈发开怀。
在黑暗中站得太久的人,哪怕只远远望见一丝遥远月光,都会由衷觉得那是被命运眷顾的痕迹,隔着眼前笑出来的朦胧泪光,没人知道她方绮梦多想替易墨打散所有的痛苦和纠结。
只是。
人,无论是有一颗如何真的真心,被拒绝次数多了,终究也是会变得伤痕累累的。
百无一用是深情,不屑一顾最相思。
“方绮梦……”易墨低低念出这三个字组成的人名,竟觉得如此熟悉又这般陌生,“你曾说过,长大了要和,和我成亲的,是你亲口说的。”
“莫说我已不记得了,即使是我还记得当时的承诺,但黄口小儿之言,谁会当真?”方绮梦抹去眼尾泪花,顺便揩了眼角,将自己不堪邋遢的一面尽数展现在易墨面前。
“易大东家呦,会把孩提玩笑当真的成年人,”指指自己脑袋,方绮梦嗤地笑出声来,满是不屑,“非是天生傻子就是这里有毛病。”
声落,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头也不回走出门,找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毕遥哎!!小祖宗?您在哪儿呢,咱们该回去了嘿……”
屋子里,易墨捂住心口,痛苦地弯下身去,心里太疼了……
然则她知道这样没用。
因为即便是她在这里疼死过去,事情该没解决还是没解决,方绮梦的心结也还是没打开。
害人的人坐了十三年大牢,出来后洗心革面照常生活,可是被害的人却要小心翼翼把自己藏起来,不断承受着来自他人的指指点点,甚至永远活在黑暗中不敢见光。
凭什么?!
世人可以不可怜无辜的受害人,他们甚至可以在这些事情面前选择事不关己沉默不语,但他们为何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受害人加以指摘呢?!
走罢,易墨心里生出浓重的疲倦,带方绮梦远走高飞罢,父母、亲人、朋友都会理解的,自己逍遥自在地生活去罢,什么都不管。
什么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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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阳五月多细雨。
下雨了,院子里的盆栽都被搬到了窗户外的花架上,花春想披着件外袍站在窗户前,边听着容苏明说话,低头发现架子横木上贴了两只刚从壳子里钻出来的小蜗牛。
待卧榻方向没了声音,花春想伸手碰了下蜗牛的触角,把小东西吓得立马全身缩回壳子。
她对容苏明的话做出评论,道:“佛家说,过去、现在、将来为世,八方上下为界,一世一界而成人间,那些口口声声说对过去已经放下的人,其实不过是换个法子将过去藏了起来,过去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无法放下的。”
“这是哪里来的大道理一箩筐,”容苏明暗戳戳想要翻个身,感觉自己都快躺成白痴了,“绮梦虽有心结,但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我觉得是易墨有些心急了。”
“易大东家心急,或许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花春想转回身,来到圆桌前提笔蘸墨,“想好如何回信没?”
“想好了想好了,就一句话,”容苏明被花春想的突然回身吓得不敢乱动,蹬在卧榻里侧围栏上的脚极慢极慢地往回收着,“秦夫子曰,为卿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花春想端坐桌前,歪起头不疾不徐给易墨写着回信,虽只有一句话,她却颇有感触,忍不住疑问道:“易东家这般追绮梦姐,当真只是因为孩提时代的一句玩笑话么?总不会是因同情而生了情愫罢?”
“方绮梦整日那副欠欠儿的模样,你觉得她是会博同情的人么,别人不揍她就是谢天谢地了,”容苏明两手按住身子两侧的床,每天都在试着找出新花样翻身,“至于易墨,嘶……我也不知道她缘何中意的绮梦,情情爱爱这种事,其实也挺难说的。”
“说得就好像你很懂一样,”花春想写好回信,一行漂亮娟秀的簪花小楷等着被晾干,她打趣问:“如何,阿主以前当真经历过?”
容苏明往这边斜了一眼,心道这个小促狭鬼,“我这么大个人了,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啊,但是方绮梦那家伙罢……若是易墨执意想要个结果,估计会惨败而归。”
花春想点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可若是易墨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那她和绮梦姐就会很幸福的,同经历了艰难困苦,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最后一定会很幸福的。”
容苏明扭头看过来,下意识想截断花春想的话,开口却没有否认:“难得你所言不错,老话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贫贱夫妻也最是旁人打不散的。”
她听得出来花春想的意思,但是她不敢接口。
越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其实越是很难开口去要求什么,这种人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希望落空,更也习惯了不开口。明明想很要一个拥抱,张张嘴却不偏偏不敢说,更甚者,分明爱的毫无保留,开口就变成了一句——不如咱俩就算了。
“那你喜欢我吗?”花春想抱起胳膊,微笑着问。
容苏明刚侧起一丁点的身子再次无声摔回去,疼得她捂住眼睛咬牙咧嘴,“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话聊到这里了,就顺便问一声呗。”容夫人脸上笑容清浅,看不出丝毫破绽。
“嗯,”容苏明耳朵阵阵发热,甚至有些口干舌燥,“你、你呢,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