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容昭的手段了么?”
容昭究竟是何手段呢?当十五六岁的姑娘问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花春想该给出怎样的回答呢?
——不,花春想心道,大概就连容昭本人,都不会晓得她自己究竟会有怎样的手段与计谋,当有人试图伤害她亲人和朋友的时候。
然则花春想还没来得及用语言来表达出心中所想,当事人之一的容苏明就已经探过身去,慢条斯理地从黑木盒子里夹出了一份卷起来的文卷。
“二舅父看的那份文卷只为冰山一角耳,”当事人冷静且沉着,夹在指间的文卷被灵活地转动,她在二舅母不缀的哭泣声中音色淡然道:“只是我不知,舅父您可曾有过那么一次,哪怕是一瞬间——您怀疑过自己小女儿么?尤其是生意连连赔钱时。”
二舅父两手握拳,用手背上突出的指根骨用力抵眉心,脸色依旧是被气出来的涨红,“我是你嫡亲嫡亲的娘舅,这世上哪有娘舅会害自己外甥,那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么!——我会害你,苏明你怎会如此想!”
容苏明轻轻低了下头,二舅父嗤嗤笑起来,后退几步,有些脱力地跌坐进墙边矮榻里,他神色有些复杂,似陷入了回忆:“你幼时,有次我带你们几个小家伙出门玩,在老河湾巷口遇见一算命的,我才牵着你的手从巷子里转出来,他就从人堆里指过来,说,‘此子万中挑一,富贵双全,可托孤’,那时我还跟你说笑,说昭昭将来富贵了莫忘舅父,可真当你誉官加身、富可倾城时,舅父却怕了......”
怕拿家中事情来麻烦你,怕向你开口求东求西,徒惹你厌烦;怕跟你走的太过亲近的话,让你怀疑舅父一家趋炎附势,又怕刻意跟你保持距离的话,会让你觉得身边一个个人都离你而去了,就连娘舅都不例外,还担心你会因此而觉得人事荒凉。
你有今日之富贵荣华,舅父替你高兴,却也替你担忧。毕竟你高我低,身份地位之不对等,我纵再拿真心待你,你在你那个平台上也终究是要垂着眼皮看舅父一家的,时间久了,人心就会变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句词从心里冒出来的时候,自幼不爱读书不喜诗词的二舅父轻轻自嘲而笑——哪里只有风花雪月的情人间可用这句词啊,它分明是放到哪里都适用。
作为亲娘舅,外甥的硬心肠二舅父也是深有体会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为自己小女儿争取一二:“情之一字害人,簇簇到底却也刚及笄不久,苏明,你就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高抬贵手罢......毕竟这种事情,错的永远不可能只有单方。”
容苏明成亲时、如意满月时兰簇都没来,却不是二舅母说的因在外地没能及时赶回来是以错过,是兰簇压根儿不想看到那些。容昭成亲了,对象不是自己,容昭有孩子了,不是自己生产的——这些对于兰簇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的劫难?
她的爱慕,就这么让人瞧不上眼么。
兰簇靠在母亲怀里得以休息片刻,亲眼目睹容苏明的一系列举措后,她愈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错,亦觉得只有似她这般有计谋有成算的人,才是真正配得上丰豫大东家、配得上容家主母之位、配得上容家冢妇名头的人。
她看向容苏明,隔着大半间屋子,隔着那永远跨不过去的十多年岁月,笑靥如花道:“我做那些事情,每一步都只为离你更近点,但你走的太快,那般轻易就将我远远甩下,我知道,定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好,所以才不值得你为我停一停步子,追不上你,是我不够出彩,阿昭,我的心......”
“是非曲直难辨,”容苏明抖开手中文卷,赫然又一次打断兰簇,如何都不愿意让她说出只言片语和感情有关的话,况且当着花春想的面,“若是单说心智计谋甚至才能,你不输十五岁时的我,或许我和方绮梦、温离楼加起来都没有你现有的这般......”
说着,容苏明抿起嘴扯了下嘴角,肚子里实在没搜刮出来什么更合适的形容词来代替“狠辣”“决厉”这种字眼,只好如实道:“毕竟你才十五六岁,凭现有能力和本事可接触到的人、以及能看到的东西是那么有限,你心思可以,但你用错了人,如果你再长大个两三岁,通过你阿兄与阿姐而站到更高的平台上,接触到更有价值的一些人,那么今次就会是另外一个场景了,甚至绮梦根本没有回击范氏的机会,而我,更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抓到你露出来的马脚,所以说,你还是太嫩了些。”
听见这些话的时候,花春想忍不住偷眼去看容苏明神色,昏暗光线中,她看见了这人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柔软与无奈,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懊悔与纠结。
兰簇几年前曾因故而跟在容苏明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且看容苏明现在的神色与说话的调调,俨然与当初教导兰簇时如出一辙。那段日子是兰簇最为珍惜的美好回忆,封存在心田,每次翻阅都无比虔诚。
周遭的一切纷攘如光影般无声且快速地倒退,年轮一刀劈开时间的冷酷面具,沉溺于过往的人还是掉进了岁月的长河,没溅起星点水花,那时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爱恋。
兰簇向容苏明伸出手,眼前出现了四年前的一幕场景——
本来是大总事要去西市巡查铺子的,那个叫刘三军的男人突然捧着一沓文卷从账房出来,堪堪在铺子门口截住了大总事,“茶山的账收上来了,但有三万棵苗子没补上,急。”
大总事吊儿郎当的神情微微一变,抽来张文卷匆匆看几眼后提步就往楼梯口去,准备上二楼找人,转身时候却正好撞上同样要上二楼的表姑娘。
“哎你来的正好,容苏明要去西市巡查铺子,你来这么久了她都没有亲自带你出去玩过,这回赶巧,让她带你同去。”大总事一把薅住表姑娘的后衣领,不由分说把人带来大东家的公务室。
大总事给的好机会,表姑娘才得以跟着她爱慕已久、每日忙得不得了的人出门逛街。
歆阳不愧是有“南国小朝歌”之美称的地方,歆阳的西市,百闻不如一见,更何况还是和思慕爱恋的人一起出来,表姑娘高兴极了。
在西市口弃车步行,人头攒动的西市热闹得没法子用语言形容,表姑娘简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从人容迦南在前面开路,大东家害怕表姑娘被挤丢了,就一直紧紧地拉着表姑娘的手,不时还把她往自己身边扯扯,生怕她被周遭的东西磕着碰着。
毕竟是要巡查铺子。
每进一家丰豫商号名下的铺子里,大东家由相关负责人陪着,或询问铺子近期来的经营情况,或查看柜上现卖的货物,再或了解相应货物的行市价格,这时候大东家就会叮嘱表姑娘——“在铺子里转转就行,喜欢什么就让伙计拿给你,但别离我太远。”
大东家的关心诚然不是假的,市上人太多,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把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丫头给弄丢了。
“这里任何东西都可以么?”表姑娘问。
“嗯,当然了,”大东家正低头看掌柜给的簿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任何东西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说罢,大东家指着簿子上一处地方扭头去和铺子掌柜说话,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快将那道颀长的身影半遮挡住,而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情窦初开的表姑娘偷偷看着那个清冷地站在自己心尖尖上的人,低声问道:“我喜欢你呀,能让伙计把你拿给我么?......”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表姑娘的心跳突然加快,满脸笑容地转回身来,站在他身后说话的诚然是大东家,这人叉着腰往她方才看的地方看,瞧见了满满一排工艺纯熟的像生花,便笑问道:“喜欢这个?”
其实也没多喜欢,方才不过是发呆时视线落在了上面,可鬼使神差的,表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挑几个喜欢的呗......”大东家那双有如夏夜星辰的眸子逐一扫过面前的像生花,一下子就挑出了里面最精美、最好看的那个,抽出来给她插在了发间,含着笑端详道:“嗯,好看的。”
那是她第一次夸她好看,表姑娘不由愣在原地。
不远处有人在唤,大东家匆匆应了一声,向她勾了勾手,“走罢,去下一家,下一家是脂粉铺子,许你更为喜欢......”已经迈出两步的大东家疑惑地回过头来,见小丫头还原地立着没动,不由笑了:“怎么不走,累了?”
毕竟西市地大,不常来的人在人山车海中稍走几步就会觉得疲惫。
“嗯,累了,”表姑娘嘟起嘴,撒着娇朝大东家伸出手来,“你拉我。”
大东家像是没想到这丫头会这般大庭广众下向她撒娇,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笑得灿烂,毫不犹豫地牵起她的手,“好,拉着你......”
“可是后来,你撒开了手,”回忆戛然而止,色彩分明鲜活如昨的场景一幕幕纷飞而散,像褪了色的五彩壁画,她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拦,眼前就只剩下黑与白交错的冰冷,她复而喃喃道:“可是后来,你撒开了手。”
就连容苏明都不知道兰簇说的是什么,花春想更是满头雾水,她只知这是容大东家难得被挖出来的情史,而更多的情绪,大概就只是此事叫她这位容夫人觉得有点好奇罢了。
二舅父再听不下去小女儿的胡言乱语,他在这里竭力想从苏明手里护她一个周全无虞,孰料这妮子竟一头扎进情情爱爱中死活不出来,这让他连动手打女儿的冲动都没了。
中年男人沉重地叹出口浊气,没脸再看自己亲外甥,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哑声对容苏明道:“我本还想再护她一护,她却执迷不悟至斯,任凭你处置罢苏明,任凭你处置罢。”
闻此言,方才还因女儿求而不得之苦而陷在悲伤中的二舅母突然将身扑过来,抓住二舅父胸前衣襟疯狂厮打起来,厉声哭骂道:“我就知道你这个窝囊废是靠不住的,全都是假的,连做戏都不肯用用心,你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护住簇簇,你这个狼心狗肺,你竟然真的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抛弃女儿,我打死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东西,你不得好死,你跟我一块死罢!!啊......”
尖锐狠毒的咒骂划破夜色,又俶尔远逝,二舅父一记手刀劈昏二舅母,顺势将软绵绵倒下的人揽进怀里,忍悲道:“是我多此一举了——花氏,喊人为你舅母寻间屋子罢,我带她去休息。”
前半句是对容苏明说的,后半句话是对花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