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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遇到大脑无法排解消化的苦难时,大多会选择主动忘却,然后建立起一个防御机制。
但是个人面对那庞大的痛苦而仓惶建立起来的围墙,却又不够坚固。
灾难把噩梦带到现实,常伴彼身,如影随形。
看到路边突然急刹停下的汽车,看到笑眯眯的方脸中年男人,看到灰暗逼仄的小房间,看到有印花的起球劣质毛毯...都如惊弓之鸟般,熟悉又遥远的苦痛如同昨日之死,刺过那单薄的防御,把胸口击穿。
白羝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他被击碎,然后又重新筑起。破碎,重铸,破碎,重铸......就这样重复着。但是他渐渐地就记不起自己原本的样子了,拼凑起来的形状变得乱七八糟、杂乱无章。自己甚至分不清,那个东西是要把自己围住保护,还是要把他埋起来。
为什么嘴角扯起的时候心里在下雨呢,为什么内心在嚎啕的时候,脸上却那么平静呢。
他是情绪的怪物。
白知观喝醉酒的时候会打人。
酒精鼓动、纵容了暴力。跨在汪眉身上的男人就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咚,咚,是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声。
啪,是巴掌声。
咻咻,是挥起来的皮带。
啪嚓,稀里哗啦,哐......是有东西被摔掉了。
夹杂其中的,还有女人高亢的痛呼、告饶的哭声,和男人的脏话。
房间里的白羝,他的肩膀跟着那些声音一下一下地惊跳。
慢慢的,外面的动静消失了。白羝看向门。
哗沙,哗沙,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跌跌撞撞地往这里走,嘴里还嘟囔着含混又恶狠狠的醉话。
吱嘎。打开了。
散发着醉意和酒臭的男人在门口倚了倚,然后走进来,门在背后无情地合上。
打妈妈的力气用了一半,还有一半是留给他的。
......
他要出去。
小房间灰暗、散发着潮臭。褥子破破烂烂地拱着,上面还有被他踢出来的洞。
想死。他和死人的差别只在于,死掉的人可以一了百了,他却还得受着这些。
想死。但也要在外面死。
男人在旁边睡着了,鼾声如雷。
白羝缩在一边,直愣愣的眼睛看着门,看得要裂开。
他不记得那天的自己枯坐了多久。但还记得摸到门把手扭动时,自己那剧烈的心跳声。
他在客厅看到了灰败到像是已经失去活气的女人。
她靠在一把躺下来的木椅边上,好像在看他,眼睛直直的,脸上布有淤青,像鬼,像死人。
他落荒而逃。
跑啊跑,他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哭,收着最后那口气。穿过树林,越过村庄,夜晚的黑幕像一张巨口,他感觉自己怎么都跑不掉。
跑到废弃的桥边,他终于停了下来,跌坐在地,看着月照下影影绰绰的湖光,在桥底岸边,度过了后半个夜晚。
他反复地想到死,又想到爸爸,最后想到汪眉。
那是妈妈...对他笑的那个妈妈,恨恨地望着自己的妈妈,被打的半死的妈妈......
流血的额头,乌青的脸孔,浮肿的身体......
她没有丢下他逃跑,可是自己却丢下了她跑了出来。
妈妈,妈妈......
他又在清晨天放亮时,跑了回去。
在自己家门口,多出了一滩血迹,一群人,一辆警车。
“啊呀!人要出来小便吧,那个司机看见了来不及了呀,两个轮胎都铡过去啰”
白羝往人群里挤。
“听说脑浆子都铡出来的是不是啊”
“脑浆?眼珠子都压出来啦!”
谁死了,为什么自己家里有警察。妈妈呢。
“啊呀呀...可怜嘞...家里还有小孩啊?”
“听说二婚女方那里带过来个儿子的。上初中吧”
谁死了,谁死了,妈妈,妈妈。
“哦...这能赔不少钱啦!......”
......
白知观就这样死了。荒诞,利索,干净。
司机赔了三十多万,给了他年迈的父母。
汪眉失踪了。
白羝成了孤儿。
白知观的父母和那边的亲戚不认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不要他;原来的爷爷奶奶恨他改了外姓,也不待见他;外公外婆那边的舅舅婶婶们,也不想要多出来这么个光能用钱还愣愣傻傻的大小子,变着花样排挤他。
白羝的人生就这么蹉跎了一年。
他就像个包袱一样被各家丢来丢去,谁都不想要他。在只有温饱的条件下,他休了学,跟着村里的婶子们去工厂打工。年纪小的黑工,没有固定的岗位,什么活都得做,哪个地方缺人他就被调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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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半做到下午五点,偶尔要开夜工,没有休息日,一个月一千二。他像个机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停下来的时候,他只是发呆,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什么都不能细想。他能活,全凭麻在胸腔的那口气吊着。
最后是心肠软一点的小姑姑,一次回娘家看着灰头土脸在烧柴的白羝,着实看不过眼了,他才又被提溜回了学校。
重新读初三,他考上了一个还不错的高中。再后来,又考去了南方大城市的、还不错的大学。
因为幼儿园早入读,又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那空白的一年被自然地抹过了。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好像没有半点不正常、会被注意到的地方。他是所有人里最普通、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
白羝恍惚地想,好像也可以就这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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