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夜幕下的荒漠戈壁, 比起白日黄沙漫天时的冷硬狷狂,更焕发出一种绵柔旖旎的静态美感。
举目远眺,沙丘连绵至星幕下, 游走的曲线在天地间迤逦出飘逸轨迹。雪停了, 天上露出些许星辉月芒。丘顶还覆着薄雪,月色下闪烁着银色的光, 像是漫黄世界里忽现的几潭清泉。
如此奇异的景象,便是接下来钻出几只精魅,都让人觉得正常。
“戈壁其实很少下雪, 我来了这么多回,都没遇见过。倒是你, 第一次过来,竟然就见着了, 可见那活佛不是个信靠的,竟然说你是恶灵。”
戚展白背着沈黛,在这瑰丽的世界里穿行,进了这荒漠,他还不忘为她打抱不平。
沈黛忍俊不禁。
怪力乱神什么的, 她从来不相信,是以那活佛再怎么使劲咒她,也根本咒不到她心里去。反倒是这家伙记到了心上, 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啐上两句。他自己被诅咒, 都不见得这么生气。
“草原上人人都害怕下雪, 他们要是知道这雪是我招来的,还不得恨死我?”
“恨你做什么?”戚展白不以为然,“你都能给戈壁招来水,说是福星也不为过。他们要不稀罕, 你就别给他们招,专门给我招,我喜欢。”
有风吹过来,激起一身毛栗。他没功夫管自己,本能地圈住沈黛的两条腿,揪紧她两肩垂下来的斗篷,把她的脚裹进去,不叫这朔风吹着。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踫着她扭伤的脚踝。
那无微不至的体贴,像是这寒夜清宵中的一泓温泉,隔着厚重的衣裳,照旧能涓涓流进了沈黛心坎里。
连日来的不安都被悉数冲刷而去,她弯了嘴角,笑容像沙丘顶上的弦月,别致又天真。不去看路,也不去辨认天上星辰的方位,安静地闭上眼依偎在他肩头。
这在戈壁是极危险的,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更别提要怎么回去。接下来等待她的,就只有慢慢笼罩过来的死亡的威胁。
但谁让有他在呢?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在他身边还要安全的了。
她喜欢这种相依为命式的亲昵,没有二十年前的那起紫乌糟事,茫茫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俩,和这两道足迹。要是可以,她真希望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也不做,能一直听他说话,她就很开心了。
“到了。”戚展白侧过脸,贴着她光洁的额头柔声说。
沈黛方才舒服地打了个小盹,这会子陡然醒来,意识还不能一下归位。她揉着惺忪眼皮,从他肩上抬起视线,手霍然一顿。
原本寸草不生的戈壁当中,乍现出一湾月牙形的泉眼,正对着上空半轮弦月。
“这里竟然还有泉水?!”沈黛双眼瞪得滚圆,挣扎着要从他背上下来,这会子倒不记得疼了。
戚展白没松手,反倒轻轻一托她,径直去到水边才蹲身放下她,顺手帮她拨开斗篷上挡住眼睛的几缕绒毛。念着她的脚伤,他不敢走远,手始终承托在她肘间。
“这是星海,传说是龙女的眼泪幻化而成的。”
“星海啊......”
沈黛扶着他的手,鹤一样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弯腰探了下水温,冻得她“咝”声倒吸一口气,忙乖乖把手收回来。
泉啊湖啊的,她见过不少,早已见怪不怪,可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
在她的认知里,这世上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戈壁里头只有沙子,不会有其他,能下雪已经是顶天的稀罕事了,还真不曾想过,里头竟还藏着一片泉,跟帝京里头的还都不一样。
水是一种清透的奶蓝色,清得都不像水,更像是往这沙海的峥嵘里镶嵌进了一颗蓝宝石的温润。风一吹,便潋滟开无声层叠的涟漪。一不小心,就碾碎满了天星辰的光辉。
星海这名儿,还取对了。
水面的草秆上,似乎布了一层网状的东西。夜色太黑,沈黛看不太清楚,便指着问:“那是什么?”
戚展白神秘地一牵嘴角,没回答,重新背起沈黛,往沙丘上走,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将她放下,“你且在这等会儿。”
说着便转身去了泉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晃亮,俯身点燃岸边一支火烛。
沈黛目光好奇地追着那簇火光,而那火光则追着一根根引线,一路蜿蜒至水草之上。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可那点光却“滋”地一声堙灭了。
沈黛愣愣地眨眨眼,张嘴刚“咦”了声,那片黢黑中“砰”地冒出无数彩光。
整片泉面变成一幅水墨画卷,翠色自西向东横斜出枝桠,攲点舒展出无数绿叶。嫣红接踵而至,于星星点点的绿光之上,次第绽放出无数朵巨大的海棠,随水纹摇曳旋转,宛如月下美人涉水翩跹而来。
沈黛由不得愕着眼睛呆住了,“这是......架子烟火?”
这东西才在帝京时兴起来,价格飘在云天之上。别说寻常人家了,连一些高门显贵都要斟酌着挑个良辰佳节,才放上一两个助兴。
她也只在太后寿诞上见过一回,面积还远不及今日这片大,且这样式......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沈黛问。
宫里的烟火匠人,自然都是大邺最好的。可做出的架子烟火,烧完后的形状难免显得僵硬。可今夜这个却顺畅如丝,直到现在那几朵海棠还在水中摇曳,像是真长在上头的一般。
戚展白从岸边回到沙丘,坐在上风向,沈黛的身边,高大的身体帮她挡开朔风里的戾气。
翘起下巴指了指烟火,含笑解释:“别人做这个,通常都是先做好花炮,再绑成各种形状点燃。我改了一下,用丝线先把想要的图案拧结好,再把颜色涂抹上去,这样燃出来的就自然许多。”
他语调稀松平常,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可沈黛却不傻。
光是这么一个烟火架子,要搭起来铺在水面上,还要让它顺利地燃放,这就已经是个不小的难题了,更遑论那些图案和颜色......
她视线移至他手心,犀角灯在上头圈出薄光,被铁丝划出的细小伤口还清晰可见。
“所以这几日,你一直都在忙这个?一个人?”沈黛仰面望着他,眼睛有些发涩。
戚展白没回答。
沈黛不依不饶,撼着他的手非要他说,他只轻扯了下嘴角,所有辛劳都散在了这一抹云淡风轻之中。